楔子
苍旻星罗如南疆萤火,幻梦迷离经久终破。纵使风光旖旎,也不抵她宛转明眸将盛景尽收。
一、噬魂摄魄苗疆蛊
露于炎炎烈日下的空气仿佛融化,晕开若有若无的波澜模糊远景。市集一角,卖猪肉的高云行伏于案上昏昏欲睡,全然不顾嗡嗡恼人的苍蝇环绕其身。
耳边似有铃声叮当作响,由远及近,恍若清泉泠泠。高云行微睁左眼,眸中一黑衣银饰的苗女缓缓行来。
哼,苗疆的妖女。
高云行是被江湖传闻影响了,一个成天做着白日梦的市集小贩能与南疆人有多大仇。原本他也还算有理想,梦见过几次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可前不久发生了一件大事,自那件事过后他颓废不堪,大有生无可恋之感,每日睡得比自家的猪都多,并且再也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梦啦……
困意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换了个姿势,便又闭了眼想续觉。可就在闭眼的一霎那,嘭得一声巨响,震得高云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那浅青色双眸的苗女一掌拍于案上,银饰哗然。
“姑娘……买猪肉?”高云行仰首颤栗道。苗女扬唇点头,眼中笑意浮动。小丫头片子,买个肉嚣张什么,信不信我不卖给你啊!高云行心中愤愤道。片刻后,他站起身,面上忽就浮起无比温柔的……假笑。
“呵呵呵,美丽的小姑娘,您……是要哪块肉啊?”
只见那十六七岁的少女抬手,食指纤纤,直指高云行的鼻子……
“呃,抱歉,我应该是不出售的——啊!”
……
高云行再次醒来,竟发现自己双手被缚,吊于树上。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里诸多参天巨树,枝叶浓密,碧绿层层掩蔽,不见天日,分明不是中原地区。难道是,南疆?
他竟然是被拐了,而且是被一个黄毛丫头!好丢脸啊……哎等等,现在好像不是想这个问题的时候。
极力低头向正下方看去,高云行看见了倚在树旁的那个拐走他的苗女。那少女仿佛也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一瞥,顿时欣喜,启唇笑道:“醒啦?”
“臭丫头,放我下来!”他气不打一处来,奈何被吊于半空,只能来回晃动,怒视着那笑得前仰后合的妖女,咬牙问:“你是谁?想怎么样?”“我叫燕若,”苗女翩然转身,长发飞舞,“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高云行几近气炸:“帮忙?有你这样的吗?你个臭丫头怎么不找别人!”
“谁叫——”燕若忽而嫣然一笑,“人家看上你了呢?”这丫头明明长得清秀可爱,却非要做出狐媚之态,她,她难道不觉得,很恶心吗?
她盯着高云行嘻嘻地笑了半天,笑得高云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妖女,去看看大夫吧,脑子进水不是小事。”
燕若的脸瞬间阴暗,默声念了些什么,高云行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整个世界,便只剩下那少女的背影。
夜色逐渐笼罩丛林,凉意自叶隙渗入林中,冰冷月华。燕若拔出苗刀砍除路障,目光触及微微弥散出的一点光亮,便纵身跃过浅草,站在了一颗巨树下。高云行身体受制,如傀儡般紧跟其后,停在橘色光晕中。那巨树被拦腰砍断,建于其上的木屋虽亮着暖光却又有些许诡异散出。燕若用苗语唤了一下,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个拄着拐杖的佝偻婆婆,也用苗语回了一句。燕若便领着高云行登了上去。
走近时高云行才发现,这苗装婆婆白发垂地,双眼紧闭,皱纹满面如覆着蛛网一般,十分吓人。婆婆在他身侧偏头听了半晌,蓦地睁开仅具眼白的双目啐了一口,口中嘟嘟囔囔。燕若则一笑,把高云行推进了屋。“你们要做什……”高云行一进屋顿时禁锢解除,他活动着四肢不耐烦地发问,然而瞬间喉咙哽住。狭小的屋里许多个破布袋中居然爬出蜘蛛、毒蛇、蜈蚣等毒物来,高云行的动作滞住,以一个奇异的姿势站在门边。老婆婆缓步走入,枯槁的双手举过头顶,微微颤动。毒虫如受到指示般汇入正中的鼎状器皿中,眼看要溢出,燕若瞬间移至屋中将厚重的铜盖扣上。
咯吱,咯吱……毒虫相互撕咬吞吃,鼎里传出恶心可怕的声响,高云行牙齿打颤如同伴奏。
这便是骇人听闻的苗疆蛊术?我难道是被她们用来炼蛊的?完了……完了完了。高云行一点点地向门外挪,还没挪几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到屋角欲哭无泪。
“我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缺德事是一件都……嗯,干是干了,但是不多啊!”高云行带着哭腔道,“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啊……”
炼蛊期间,老婆婆不时地向盖上裂缝中加入些不知名的粉末。约摸过了一个时辰,高云行双脚已蹲得麻木,还在那碎碎念,燕若忽然拍了下他左肩,凑到他耳边道:“好啦。”“啊?”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白发婆婆从鼎里捉出一只黑色蚕状虫子放在手心,向他走来。
“吃了它。”低沉的音色凝固气氛。
“什么?”他小腿抖得如筛糠,瞪着那蠕动的蛊虫吞了下口水:“至……至少弄死它先……”
炼蛊婆婆双目忽睁,厉斥一声,吓得高云行几乎魂飞魄散。还没来得及求饶,他就觉臂上一痛,麻木感迅速传遍全身。费力偏头看去,右臂不知何时缠绕上的红蛇正向他吐着信子。
“你……”
炼蛊婆婆捏开高云行的嘴,将黑虫塞入喉咙……
二、咒封邪流隐洞窟
小船驶入溶洞后许久,河流已转为地下暗河,洞内愈发阴冷起来。入口射来的微光尽失,伸手不见五指。
瘫在船尾的高云行逐渐恢复了知觉,眼前的黑暗之中一个极为模糊的轮廓轻轻摆弄着什么。“妖女,你要带我去哪?”他哑声道,洞内回音阵阵。燕若迅速侧身,配饰哗然悦耳。“嘘……小声点。”她似乎笑了一下,“你不用知道那么多,只管跟着我走就是了。最后一定是你想不到的。”高云行冷笑,被带到南疆来就已是他意想不到的了,被下蛊更是他想不到的!这妖女阴险狡诈,如不早点脱身,非死在她手里不可。
似有冷光迤逦侵入,黑暗消散些许,逐渐可辨清转头执浆的苗女和她身后的少年。高云行不经意仰头,竟看到洞顶附着密密麻麻的萤火虫,闪烁之间,忽明忽暗,瑰丽如星空一般,如梦如幻,似乎隐约撑起个虚无的空间,于黑暗中延伸了出去,将这狭小的洞窟在想象里放大成了辽阔的平原,荡漾着许多的幻想。
一切看不见的景物,都被这份美丽渲染得美好了。星空之下,那个看不真切的少女的背影,也仿佛是美好的……
痴迷看时,似乎之前的气愤焦虑都逐渐化开,上空变得渺远,高云行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却不经意将它想成了人的言语。
“燕若,你在说些什么?”话一出口,高云行便是一愣。他何时用过这么温和的声音了,而且还不由自主地叫那个妖女的名字。还好她没听见。
水流似乎加快了许多,燕若收起船浆,小船顺流漂行。拐弯过后,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高云行瞬间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宛如置身于画中世间,千奇百态的岩石泛出的冷色荧光渲染而成一个魔幻奇异的世界,匿于钟乳石笋背后的暗影邪魅似地窥探着两岸绽放的片片殷红。彼岸花如血妖艳的映衬下,这条暗河也仿若忘川那般……
高云行觉得眼前一花,似乎出现了幻觉。前方水面上的粼粼波光连成一串神秘的符文,在小船驶过后又如烟花般消散。
“别看水里,咒文在压制暗河邪灵——”燕若低声道,突然脖颈被扼住,停止了言语。
“把蛊虫给老子弄出来,不然要你好看!”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本该凶狠一点的,但是他控制不住……手抖啊。
燕若略微抬头,眨巴眼睛:“我本来就很好看啊。”
“……”高云行眯眼一脸鄙视,“你要脸吗?”
“哎呀云行小哥哥,你抖得我发饰都在动哎,你要这么一直抱着人家吗?”苗女面露狡黠之色,高云行方才为防止她逃脱,一手卡住了她喉咙,一手则抱住了她的腰身。他恨恨地松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未等燕若回答,水面上忽然掀起一个大浪,准确无误地将高云行连同燕若一起击入河里。
猝不及防,高云行喝了几口水,拼尽全力却怎么也游不上去。燕若浮在他上方拽住他衣襟,忽然又松手,灵活如鱼一般窜到他身下。
挣扎中,高云行感到被什么推了一下,浮出水面,攀上船沿。
河底骤然睁开一只红瞳魔眼,血丝暴起。强大的吸力产生巨型漩涡。
高云行把头淹进水里望去,只见那少女已然失去知觉,平躺在怒睁的魔眼之上,身下腾起滚滚黑雾。
不好!不知哪来的力气,高云行闪电般冲下去拉住她的右臂,奋力一扯,将她从逐渐成形的黑爪中拉了出来。同时,水面浮动的荧光晕开了一片朦胧的景色,他抱着燕若进入这片光晕的瞬间,神智仿佛被摄去,身体轻飘飘地上升起来。耳边隐约有人言语。
“阿若,我给你的名字,你可喜欢?”好温柔的声音……
“嗯!大人您,也没有名字么……大人在九天上每日不得出门,而天上的云却可日行万里。燕若叫大人,云行,好吗?”
“好啊……”
……
“无需伤感,这不算什么的。”
“有燕若在,定不会让大人孤单。”
……我,我为什么,这么想要保护她……高云行迅速下坠,仿佛出窍的灵魂被压回身体。猛然睁开眼,那张脸,近在咫尺。
“该死的邪灵,居然敢偷袭我……”燕若幽幽转醒,看见坐着的高云行一脸凝重,讪讪地笑了,想必方才的幻听她也经历了。“那,那个,刚刚的声音是水下那破玩意制造出来的,你不用理会,呵呵,啊……那个,谢谢你啊。”燕若难得露出腼腆的笑容,像假装大人的孩子又恢复了纯真。高云行盯了她半晌,忽然凑过来说:“行,我到要看看你究竟想耍什么花样。”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的妖媚狡黠全都是装出来的。哼哼,也不想想能不能躲得过他这双火眼金睛。没有意识地,高云行眯着眼又往前凑了凑,现在看着完全是大灰狼嗅着小白兔的样子。
鼻尖几乎要挨上,燕若却懵懵的,她脖子梗住了。“你……你不是很胆小吗?怎么会救我?”燕若白皙的脸上浮现浅浅的红晕,好像有那么一瞬害羞了。这种感觉要不得……等等,他在做什么?。
“你要是死了,我估计也活不了吧。”高云行幽幽道。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为何,可能神智混乱了吧。
燕若嬉笑,笑容绚烂如花,然而高云行却没注意到她阴沉下去的眼神。“没错,就是这样,所以你最好乖乖听话哦。”她慢慢地抓住高云行的手,玩闹似得摇了两下。
“哼,妖女。”高云行继续狂妄地眯着眼微笑,突然手腕一阵剧痛,他仰天嚎了一声,眨眼间就被牢牢按在了船沿上。
“臭不要脸的,你找死啊!”
“轻点妖女,男人婆啊你!”
“你说谁是男人婆!”
“啊——我!是我!”
三、浮炎麒麟氏皇甫
小船在彼岸花尽头靠岸,湿漉漉的两人狼狈不堪地攀着洞壁绕过食人花丛,倏而强光照射而来,高云行听见燕若骂了句该死的,然后洞穴前方坍塌,形成的无底深渊宛如巨兽张口吞来……
他这几天命里犯冲,绝对的。
虽说他上没老下没小,有时卖肉还缺斤少两,但这世界没了他还是会有损失的。
所以……我还是不装死了吧,感觉吐在嘴边的舌头都麻木了。
他被深渊吸了进去,并未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眼前忽然一亮,一股强大的力量震慑灵魂,压得他果断往地上一趴……嗯,我死了……
“你猜,他还能装多久?”一个声音幽幽地响起,似乎在极深的峡谷中来回碰撞,回音不断。
“我怎么知道!你放开我,混蛋!干什么?”是燕若的声音。
高云行睁眼,发现自己竟身处一座空山之中,山底岩浆翻滚,炽热异常。而他,是险险地趴在一根锁链中央……
这空山周壁满满镌刻远古符文,山中悬浮一座岛屿,四面皆是巨兽图腾。岛下铁索纵横,许多黑羽血瞳的火烈鸦极速穿梭着。
高云行抬头望去,正对上浮岛上那人的冰冷目光。那个年轻男子红瞳银发,双颊有血色印痕,额生火焰状花纹,容颜绝世,神情却十分冰冷,使脚下万物皆恭敬肃穆。其周身有无形的力量涌动,神圣不可侵犯。在如此强大的气场之下,高云行能和他对视这么半天,着实不容易。
银发男子转身说:“大胆小妖,私毁圣物,当诛!”
被锁于岩壁上的那个是……燕若?此时那丫头清秀的脸上满是怒意:“猪?你骂我干什么?你才是猪!”
高云行冷汗都出来了,无奈扶额。朝着燕若喊:“你傻啊?那大花脸要杀你!”
言罢,银发男子目光凌厉,直射过来。完了……高云行心想,光顾着痛快嘴了,这家伙搞不好要吃人的…
燕若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重点,突然哈哈大笑::“大花脸?哈哈哈哈哈哈!”
高云行受够了……这女的神经到底是有多粗?“妖女,你不是厉害吗?怎么也被锁起来啦?”
“那又怎样,总比趴着装死的某人强吧。”燕若鄙视地看着他,还吐了吐舌头。
身着华服的皇甫云延斜卧于炎冰座上,冷冷道::“浮炎山许久都不曾如此热闹了,甚好。片刻后本尊要歇息时,再将你们掷于岩浆中去吧。”
“什么?”高云行惊讶。难道老天爷要他赶着去投胎?淹不死他还要烫死他?
皇甫云延瞥了他一眼,扬唇看向燕若:“蠢货,为达到目的,不惜自毁真身,果真值得敬佩。可惜,命不久矣!”燕若闻言大怒,叫道:“你才是蠢货呢!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跟你也就是白痴和傻瓜的区别……”
对面两个对骂了好长时间,高云行听得一头雾水。燕若满脸通红,看上去快急哭了。
高云行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紧,就站了起来,这铁索比之前想象的要稳许多。
“喂,那边的!能不忽略我的存在吗?”他大喊,皇甫云延转过身来。燕若疑惑:“高云行?你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那女的犯了什么大罪,为什么我也要受累?”他说。
“因为,你对她来说,很重要。”皇甫云延皱眉倒。后面的燕若一脸要吃人的样子。
高云行挑眉:“嗯?”他彻底懵了,重要?为啥重要啊?
只听皇甫云延接着说:“你要是自己从这里跳下去,本尊可以考虑放了她。”
“你丫有病吧!”
皇甫云延:“……”
燕若:“……”
“他居然敢骂我……”皇甫云延转头对燕若说。
燕若怒吼:“王八蛋!见死不救啊你!”
锁着她双脚的铁链突然断开,紧接着双手也脱开,燕若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锁链,险险地掉在那里。
“大花脸!”高云行大喊,“少拿那妖女威胁我!老子跟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救——啊!”
他上前两步,脚下一滑,直接掉了下去……
皇甫云延和燕若都愣住了。
良久,燕若质问他:“一切都准备好了,你一开始把他弄下去不就得了?搞这些幺蛾子干什么?”
“本尊想知道他对你究竟是何想法,事实证明,好像确实没什么想法。可悲。”
“你差点没吓死我!老不死的,我撕了你啊!”
四、离人归兮惊幻梦
天地混沌,茫茫一片。无数凌乱碎影在他面前穿梭而过。不知过了多久,高云行在苍茫中坐起,前景迷离。
远处,一个熟悉的影子,逐渐放大。白衣的女子长发飘扬,衣袂翻飞,缓步行来。如画的眉目愈加清晰。
“云行哥哥……”她朱唇轻启,飘出的声音如寒冬飞雪。
高云行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雪歌……你,不是死了吗?”
绝色女子的微笑清凉而哀凄:“我……不想离开你啊……”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他,与她。
“对不起。”
泪水模糊了双眼,高云行垂下头,雪歌盈盈跪坐,伸手抱住了他。四周之景瞬息变化,回到了曾经那个青叶飘飞的树林。
高云行怔了一下,女子逐渐失了力般伏在他胸前。搂住雪歌时,她已沉沉睡去。那时,她就是这样在他怀里死去,让他再也逃不脱愧疚的纠缠。
年少时,高云行曾救过被欺负的雪歌,从此雪歌痴恋上他,时常偷偷跑出家门来陪总是孤身一人的他。前不久,此事被雪歌家人得知,认为有辱家风,其父大怒,将雪歌拘禁,并择一大户人家之子准备成婚。数日内,温婉的少女变得憔悴不堪。高云行怜悯她,也感谢她多年的陪伴,于是就说会带她离开。对策还没想好,却未料到雪歌无法再坚持而提前逃出了家。她逃进北山树林,结果遇到了狼妖……高云行找到雪歌时,她浑身是血,痛苦难忍,却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笑了……
从此高云行再也没能放下她。
梦里有涟漪,一圈一圈地晕开。光点在波澜上浮动,依稀的水纹,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层云,叫醒了他,高云行睁开眼,晨光熹微。坐在他身边的人儿被微光勾勒出曼妙的身影,她是……雪歌?
他一下子惊起,牵住雪歌的手。“雪歌?你没死?”
“你终于醒了,云行哥哥……”雪歌哽咽难言。那人儿还是彼时的模样,静坐于一处有如娇花照水。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梦境与现实辗转颠覆。他便是如此轻而易举地寻回了旧人,可那份原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却一去不返了。
几日后,高云行还是无法适应。
依雪歌所言,那晚她在林中遭遇狼妖袭击,是高云行及时出现救了她。可是他却被狼妖重伤,从此昏迷不醒。
难道这才是事实?那他之前,竟是做了一个梦吗?还梦到一个妖女?
屋里传来雪歌柔和的声音:“云行哥哥,快来吃饭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饭香漫出小屋,高云行有些恍惚,他走进去,雪歌正忙着端菜。“快坐呀,你愣着干什么?睡了那么多天,不饿吗?”
他的确是有些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却放到了雪歌碗里。雪歌微笑,温暖如春光,却总有些……不真实。
高云行忽然迷茫了,生出奇怪的心声来。他活得是有些将就,可是总不至于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什么。他真的爱她吗?那时想与她一走了之的想法,是怎么诞生的?
他也许,只是想还她个人情罢了,之后的牵挂,是因为对她的愧疚。只是如今,欠的竟是一条命了。该如何收场啊……
窗外,风拂叶落。高云行开口问:“那个,你的家人……”
雪歌极为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并没有回去,找到这里后就住了下来,他们只当我死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那时昏迷不醒,你完全可以不用管我。”
“你怎么会这样说呢?”雪歌放下碗筷,“我相信,云行哥哥总有一天会醒的。雪歌……会一直等着你娶我。”
高云行一愣,看着她满是情愫极美的双眼,神情黯淡。“怎么了吗?”雪歌疑惑。“没什么,辛苦你了。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你死了……”雪歌忍俊不禁,双颊绯红:“哪有的事,云行哥哥,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我们……成亲吧。”语罢,白衣少女甜美的脸庞缓慢靠近,高云行目光一颤,道不清的感觉交织成迷蒙烟纱,笼罩了心底。
唇就要挨上时,高云行蓦地后退,然后埋头吃饭,“好……”低沉的声音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几天后。
深林幽绿之中绽放一抹鲜红,简陋的木屋挂上了红绸,屋内贴着雪歌剪的喜字。无人来贺的婚礼,也是喜庆异常。
日薄西山,暮色浓郁。屋内红烛摇曳,朱裳似火的雪歌坐在榻边,盖头遮面,娴静如花。
几日来高云行将雪歌哄得甚是开心,这样补偿,也让他心里好受了些许。他也渐渐发现,如此大美人,只知道对他好,真是可遇不可求。况且这个地方,要什么有什么,也是不错。
嗯,很不错。他咬牙切齿地想着。高云行在门外坐了许久,长出一口气后转身入内,最后看了雪歌一眼:“对不起,我不能娶你。”
“为什么?”
“因为……这东西已经让我胃疼很久了……”
五、墓现前尘漫漫途
高云行不顾雪歌惊讶的目光,兀自呕了许久,终于把那只蛊虫吐了出来,虫体已变为灰白色。刹那间,万象扭曲,一切景物尽数消散,连雪歌也消失不见。
苗疆幻蛊,果然名不虚传。但……你当我傻啊。
不知这又是掉进哪了,身后是万丈深渊,面前是一扇嵌于圣壁的巨型石门,中央的人首蛇身浮雕神秘而威严,上不落一丝灰尘。浮雕四周刻满远古文字,蕴含着无上的灵力。高云行不自觉地下跪,心中问到:“这是哪?”
悠扬的声音似是穿越千万年尘烟传送而来,是远古神灵的呢喃。
“试炼窟底,女娲之墓。”
高云行双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地面上立即浮现血色灵文,蔓延至石门之上,红光刺破门缝,封印解除,石门轰然打开。
然而面前并未出现墓中之象,只有漆黑一片,想来女娲神尊之墓怎可任由凡人观看。高云行战战兢兢拜了几下,心中祈求神灵饶恕,抬眼时,目光触及远处一点红光。
那是……什么?
高云行起身走去,邻近时,魂魄一震。那是一悬浮着的赤色晶石,散发出的红光侵染了黑暗。晶石上端缺失了一块,石中流光转至破损处而停滞,竟似有怅然若失之感。
高云行抬手轻触晶石,晶石疑有感应,内部殷红如血的液体流动起来,光芒大盛,浸润他的身躯。双瞳放大之际,灵力直达魂魄,霎时尘封的记忆如画卷开展……
九天之上,重阁之中。与高云行生得同一面孔的青衣男子安静跪坐,眉间一点墨痕衬得他容颜温润淡雅。
他是无名之仙灵,天神族中淡若清风的一抹孤影。只有他,不被苍穹星辰所铭记,却也只有他,能够静静地看守天神族惧怕的女娲血玉。
女娲之血,凝结成玉,远古神力聚于其中,为世所争。天神帝自太古遗落之境中寻得血玉,将其带入世间,又恐其力量过于强大,威胁天神族统治地位,于是欲将其销毁。
思量销毁之策的时光里,看守女娲血玉的便是他。正因如此,他不得离开血玉半步。
如果只是这样无声地守着它,这数百年虽漫长,却也无事。可是……那血玉,竟然在某一天孕育出了玉灵……
血玉里的声音,银铃般悦耳。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清冷的楼阁瞬时热闹起来。初生的生灵,竟发誓不会让他孤单……他笑了,怎么可能,连他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
相伴了许久,他终于察觉,自己不能再如从前一样漠然了……
女娲为地神族之母,血玉本应交还地神族,然而天神族瞒下血玉之事,企图秘密毁灭。他,只能将讯息传入人间,以求地神族之首皇甫云延能够得知。皇甫云延,世间唯一一只麒麟,曾为保护人界,成为天神族之父的坐骑,在太古神魔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他若前往九天取玉,天神族无人敢抗拒。
“人间很美,可我从未看过……阿若,替我好好看看吧……”
从未悖逆天神的他,毅然决然地,送走了她……
而他则承受天罚,终究也堕入人间,九生九世孑然一身,不得伴侣,且每世只有短短二十五年寿命。
没关系,孤独什么的,他早就习惯了。
只是,他将过去一切都忘了,唯独没有忘记她给他的名字……
血玉置于女娲墓中,玉灵幻成人形,愤然踏入人间。
第一世。
她摘果子不慎坠下悬崖,在崖底,碰见了一身道袍的楚云行。然而还没来的及激动,额头就被拍上了镇妖符……
“呔,妖怪!”楚云行剑指指向她,“看我不收了你!”
“……”
他走近几步,皱眉道:“这妖怪好丑……”
燕若一巴掌就扇了过去:“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丑了,信不信我戳瞎它!”楚云行向后一跃避开燕若的巴掌:“行啊你个妖怪,道行不浅啊……你先等等我看看还有什么法宝……”
燕若上前一步。那家伙大叫一声“别过来,妖怪!”“妖你个头啊!”燕若气得大骂,楚云行翻找了半天发现身上已没有任何法宝,表情绝望。
燕若说:“那什么,我问你,你成亲吗?”。她清秀的容颜染着一丝骄傲的神情,倔倔的,甚是可爱。
楚云行一愣,妖怪还思春?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挺胸道:“打死我也不会娶你的!”
“我呸!”下一刻便被吐了口水……“臭不要脸,想娶我?做梦吧你!我是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我可以帮你撮合撮合成个亲哦。” 燕若笑颜明媚,明眸宛转,与方才疾言厉色时判若两人。她是如此善变呢。
“……贫道已看破红尘。”这妖怪绝对有病,该不会缠上我吧。他想。
“你看破谁我不管,成个亲呗。”哆嗦的道士,要是不给我成亲,姑奶奶我还就缠着你不走了!她想。
“……师父!我遇到一个脑子进水的妖怪,快来救我啊……”
第二世。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地上树影斑驳。
燕若敲开寺院的门,看见一个容颜俊秀的小和尚,激动地拉住了他的衣袖:“你就是赵云行是吧?”
小和尚扯回袖子,微微一笑,开口道:“那是俗名,小僧法号智仗。”
“哦……”燕若楞了一下,回了个神,“我管你叫什么呢!那个什么……娶个媳妇呗!”
“……啥?”
燕若从怀中掏出一沓纸,凑到智仗身边兴高采烈地翻着:“我这儿农家女儿、青楼花魁、小家碧玉、大家闺秀,样样俱全,应有尽有,包你满意!怎么样,选一个呗?”她激动地面上通红,浅青色的双眸里满是渴望。她原来,也挺蠢的。
和尚尴尬地笑了两声:“施主……你有病吧你!”
嘭得一声,燕若被拒之门外……
小和尚急急往禅房走时,院墙上还魔音不断:“智仗!娶个媳妇呗——”
燕若就这样纠缠了他八生八世。
原本高云行这几世的结局只有一个,孤独抑郁而终。然而经燕若这么一搅和,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各种奇葩的死法。
御剑掉湖里淹死、扫地摔死、吃饭噎死、喝水呛死……
真正的倒了八辈子霉……
第九世。
燕若寻得高云行时是在小镇北山的阴林里。高云行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姑娘往山下走,神情暗淡。那姑娘奄奄一息:“云行哥哥……”
“雪歌,我带你回家……等回了家,我们就成亲……”燕若听闻此言激动得不能自已,前几世他一个喜欢的都没有,这一世终于看上一个了!她忙传了些灵力给那个姑娘,然后跑下山准备去了。
第二天,燕若推了一大车的彩礼到雪歌家门前,错愕地看着到处挂着的白布和一群哭得昏天黑地的人。门前的侍者询问燕若来意,她楞楞地问:“你家大小姐,该不会死了吧……”
侍者抹着眼泪抽噎道:“小姐被妖物所伤,昨夜送来时还好,可到了今天早晨就……就咽气了……”
燕若转身坐在石阶上,嚎啕大哭起来。那侍者问:“姑娘认识我家小姐?”
“哇……呜哇——不认识……”
六、血玉仙灵轮回路
前尘幻灭,烟消云散。石门后是一处断崖,尽头悬着破损的血玉。对岸女娲神尊的巨石雕像倚着绝壁,直看过去,血玉正好在石像心口处。
高云行拳握得咯吱作响,勉强压住了心间的怒火。炽风卷来,异常强大的力量降临,皇甫云延悠然显现出身影:“我就说,区区幻蛊怎会使堕世仙灵魂迷一生。那丫头简直蠢得人神共愤。不过,你醒得还挺早。”
高云行表情阴郁,头也不抬地问:“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想知道?”皇甫云延眼神深邃。崖边焰翅火烈鸦长啸而至。
燕若坐在茂密的槐树下,双手托腮,若有所思。身后的槐树树皮忽然扭曲,浮现出一张人脸。轻柔的声音送至耳边:“你不开心吗?”燕若喃喃道:“开心啊,我开心的很。费这么大劲,终于让那家伙摆脱孤独了,我做到了……”可是她声音闷闷的,很是压抑。
人脸流露出伤感:“你要走了是吗?”
“嗯。我还要看遍人间风景的嘛,要去很多地方的。”燕若抚摸着槐树一笑。她的笑容永远明媚温暖。“我会想你的。”槐树说。燕若安慰它:“没事的,等到……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我会回来看你的。”
槐树莞尔:“真的吗?那就好……云延大人没有来送你吗?”“那只死麒麟不知道去哪了,我懒得找他。我走了,再见!”燕若潇洒地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招了招手。果然她还是舍不得。
没有人知晓,血玉仙灵同样需要次次辗转轮回,每次成形,只能维持十年光阴。从前血玉完好时,时隔两三年即可再次幻化。可这次为了能让高云行与雪歌生活长久,她敲下一块真身,磨成粉末,连同幻蛊让高云行吞了下去。所以,她也不知道这次要隔多久,或者,她也许不能够再幻成人形。
也……无所谓吧。
入夜,苗寨里篝火冲天,乐声不断,族人皆着盛装欢歌起舞。燕若一头雾水地走进去,被那炼蛊婆婆拉住。“今天是祭祀日吗?”她用苗语问,婆婆没有回答,而将她牵至祭台之上。
这婆婆是燕若的师父,已于寨中生活百余年,被族人唤作神树。婆婆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却知晓许多事情。燕若年轻族人互相牵着在台下围成一圈,跳祭祀之舞,唱祝祷之歌,老者在篝火旁向着天际虔诚地俯身跪拜。
这些都是……为了她么?
为了一个只会捣乱的小丫头,为了这个丫头带给寨子的热闹与欢快,为了……那些经久不衰的永恒的记忆,永恒的思念……
燕若的眼睛湿润了,她似乎还从未哭过。终于明白,没有人能够无牵无挂的离去,纵使是蜉蝣朝生暮亡,也会留恋暮色轻罩下的水光潋滟吧。就算她哭得伤心,也不丢人。毕竟那个会嘲笑她的人,现在不会出现。
燕若从腰间抽出竹笛来,笛声倾泻而出,回旋缭绕,欢乐化作浪潮翻腾席卷。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都被震撼,大地的温暖让九天落下的冰冷荡然无存。
也许正是因为有太多不可预知的未来,人间才会如此绚丽多彩。燕若好庆幸她能经历这一切。就算不会再出现,也没有什么遗憾。
正吹着,燕若忽然被猛地一拉转过了身,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唇上一热,大脑咣当一声停转了……
火烈鸦盘旋而去,高云行紧紧抱着燕若,报仇似得吻着,眸中却满是温柔缱绻。 还好,他还能见她一面。
直到此刻,他也并不清楚自己对燕若到底是什么感情。他们彼此相伴九生九世,从不孤单。千山万水间,无论他在何处,她总能找到他,然后,哭笑不得地欢闹十年……这个女孩成为不可割舍的存在,用爱一字已不足以说明。万千情愫封他的心底,也许只待某日解开。
燕若全身僵硬,脸通红通红,却也只能用她此生最温柔的目光注视着高云行,在他的眼瞳里,莞尔。
燕若身形消散,化为一群萤火升上璀璨星空,慢慢消失不见……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舍不得人间,还是舍不得眼前……
他站在祭台上大骂:“妖女!你害得我这么惨,就这么逃了?”
下一次相见会是何处,下一次相遇会是何年?高云行想,自己也许能等到阴差阳错,辗转别离结束的时候,那也许是数年后,也可能是来生,他们平平凡凡,在人群中相遇,再也不会错过,一眼即是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