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以广土众民,大群相聚,历五千年之久,为并世其他民族所无。在中国则若平常易简,乃遭近代国人种种之批评。西方则希腊一半岛小小地区,竟不得成一国。罗马以一城,建立一帝国,又吞并遍及地中海四围欧、非、亚三洲之土地。然其亡希腊,希腊人未必安。灭埃及,埃及人不之乐。始终只是武力压迫,而帝国亦终不能久。
中古以后,现代国家兴起,亦各分裂,相互战伐,迄无宁止。最近两次大战,生民涂炭,杀人技术则为欧洲文化最进步之第一项。今则第三次大战又接踵将起。立一国,使其国内治安,国外和平,能维持四五十年之久,此乃欧洲一极复杂极艰难事。非杀人,不得使人安。非灭国,不得使国定。而葡、西、英、法之海外殖民,今亦明日黄花,昨夜残梦,转瞬消散,重温无望。为今之计,倘能全欧洲和平统一,建为一国,亦如中国之往年,岂非欧洲人一大福祉,而终亦一大难事。在中国为至易简者,在欧洲则至繁艰。在中国为至平庸者,在欧洲为至特出至非常。今吾国人,慕效西化,而家不得安,国不得定,岂非七十年来国人所共睹。此诚人类当前至堪注意研寻一大问题。——钱穆《晚学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