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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阿兰(1)
1
那日阿兰在玉郞家门口遇到故人,回到家后心绪一直难平。
这几年她一直在思念着他。
虽然他们再未见过,虽然在她心里,他有负于她,然而她却始终无法把他从脑海中舍弃。
很多个漫漫长夜,她都曾怀疑过自己当年的做法,那时心气短狭,执意殉情,却没有去好好的探寻真相。
可怜玉郎,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被药性侵了脏腑,随即又被土匪虏去。
在土匪窝里时,她知道他被关押在地窂里,等候家人来赎。只是那个时候,她仍然觉得这个负心汉不可原谅,她每日在惴惴不安中度日,为自己的命运,为玉郎的命运,为腹中她和玉郎的骨肉的命运,而焦灼不安。
却从未想过,去救出玉郎,一同逃出匪窝。
直到一个月后,玉郎家中送来赎金,把他救下山去。
此刻想来,造就自己命运的,竟都是自己那年少不更事的骄傲和鲁莽。
这一场误会,当真要赔上她的一生吗?
不止她自己,还有玉郎的一生,以及他们的孩子——绪儿,的一生?
想到这里,深刻的悔悟如潮水般涌来,深深将她淹没,她不禁悲从中来,眼眉低顺,落下泪来。
2
院子里,五岁的儿子绪儿正和先生念着《诗经·周南·桃夭》里的句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象桃花一样的女子,将要嫁到夫家去了,她象那桃花般娇艳妩媚,给夫家带去和美生活,与夫君开枝散叶,家世兴旺。
多么美好的诗句,多么美好的生活,这曾经是她日思夜想的情境,如今想来,无尽悲伤。
五岁的儿子服了她那日下山抓的药,精神好了很多。
他出脱的白晳俊秀,眉眼间和玉郞颇有几分相似。
阿兰把儿子叫到跟前:绪儿,明日和娘下山,娘带你去个地方。
绪儿欢呼雀跃着,跑去给他的先生说这个好消息了。
怪道儿子这么兴奋,自从他懂事起,就没怎么出过大门。
对一个孩子来说,门外的世界永远都是最值得向往的。
3
第二日一早,阿兰将家中一应事务全都交待给绪儿的先生。然后收拾停当,依旧一袭白衫,面蒙薄纱,带着儿子就出门了。
一路上,绪儿看不完的新鲜。
他一会儿去草丛里摘几粒野果,一会儿跑去逗弄路边的野兔,好不开心。
约摸两柱香的功夫,阿兰和儿子进了蜀城城门,正好走得口渴,她带着儿子到一家茶水店,要了一碗茶和一盏芙蓉糕,稍事休息。
她的计划是去看看玉郎。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再去看看爹娘。
毕竟匪患已除,又过去了这么多年,当年的纷纷扰扰,如今早已灰飞烟灭,只余下时光悠悠。
在茶水店里,邻桌坐着两位街坊,正热火朝天在谈论着什么。
阿兰不经意间,听到他们在谈论着玉郎的事。
“说得也是啊,那李四侵占了玉郎家的房产,可惜了那么一处好宅子。”
“是啊,可怜玉郎如今神智不清,父母双双亡故,又没有子嗣,没有人帮他料理家事,家里的值钱物件被窃贼偷得差不多了,只余下这么个值钱宅子,又被李四觊觎,白白霸占了去。”
“但是李四再心黑,也不会这么置律法不顾,公然倾占吧?”
“那李四想要的,必定不择手段搞到手,他自有办法,至于是强买强卖,还是伪造文书,就不得而知了。”
“唉,可惜了那么个玉树临风的谦谦君子了,想当年我家生意还承蒙过他的关照,如今竟无以为报。”
两人啧啧叹息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阿兰闻言,心中如焚。
4
吃喝完毕,她带着儿子来到玉郎家门前。
上次还能见到玉郎坐在门口,如今大门紧闭,门前冷清。
阿兰上前叩了半天门,无人应答。
许久,从对门李家钱庄出来个精廋伙计,跑到阿兰跟前,说:“这位夫人,你是寻这家人吗?”
“是啊,这家原本有个男子唤作玉郎,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此人借我家老爷很多钱,还不上,前几日拿房子抵了债,居无定所,四处流浪,昨日才听人说在鲁山落了脚,栖身在一处废弃的山神庙里。”
“鲁山?山神庙?”阿兰大惊,鲁山距蜀城几十里,废弃的山神庙,野兽出没,又怎能容人栖身。
“你可知玉郎欠你家老爷多少钱?”
“这个,小的不知,老爷这几日外出,你若真想知道,过几日去我家钱庄找老爷打问便知。”
这倒是个热心的伙计,并不象他那老爷一般狠毒阴险。
阿兰打问到,这个伙计因在家中排老四,在钱庄伙计里排老九,因此被人唤作四九,这倒是个好记的名字。
“四九兄弟,我听你言语,是个热心人,可否请你帮我个忙?我这里有些碎银,可否请你这几日抽得空来,去鲁山探看玉郎,帮衬他的起居生活。”
“这位夫人,四九我虽无别的本事,热心助人的事倒是愿意做的。我与那玉郎有过几面之缘,他为人谦和,并不因我是个伙计就怠慢于我,这事您放心吧,我好生办了就是。”
“那就谢过了!我过几日自会前去探看,有劳四九兄弟了!”
5
阿兰谢过四九,拉着绪儿的小手,慢慢前行。
满街都是喧嚣人群,她胸中却一片寂凉。
绪儿抬起可爱的小脑袋,问她:“娘,你们刚才说的玉郎,是谁呀?我们现在又要去哪里呢?”
阿兰听闻,心中一阵酸楚,她蹲下身来,撩起面纱,双目直视着儿子,郑重地说道:
“绪儿,为娘下来要告诉你的话,你可要认真听好。那玉郎,就是你的爹爹。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娘的旧居,那里住着的,是你的外袓父母,你可明白?”
绪儿吃惊地看着母亲,在他幼小的心田里,除了母亲、先生、以前偶尔会来家中作客的舅舅(其实就是强盗头子)、几个下人之外,从无爹爹和外祖父母的概念。
如今母亲这么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这件事,使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象长大了,要开始懂得那些更为重要的事情了。
绪儿冲着母亲乖乖的点头,小小的俊秀的脸上,满是虽不解却凝重的表情。
阿兰复站起身,母子俩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城北,阿兰的旧居门口。
6
熟悉的朱红色大门上,油漆已经有些剥落。
曾经高不可逾的院墙,也比记忆中低矮许多,墙头坍塌处长满了杂草。
那株长了几十年的老石榴树,从墙内伸出了树叶繁茂的枝干,树梢上挂着三两个火红的石榴……酸甜中有点涊味,是的,那石榴的味道,还留在她的记忆深处。
在这个大门里,阿兰渡过了记事以来所有的快乐时光。
作为父母的独女,她是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得到了最好的照顾,最好的教育。
但也正因如此,远离世事纷扰的她,被禁锢在这高高的院墙里,对墙外之事、人情世故一概不知。所以才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为情所困,又听信奸人谗言,做下追悔莫及之事。
岁月更迭,白驹过隙,如今的阿兰,已经饱尝过生活的艰辛,命运让她承担了该承担的,也教会她平和坚强。
她看着那朱红的大门,又低头看看身边的幼子,一时间,从心底猛然激荡起巨大的力量,一个声音如滚雷般振聋发聩地响起:是的!此刻起,她要给自己、给绪儿、给父母、给所爱的人,一份安定的生活。
是啊,安定,时至今日,有什么能比“安定”这两个字更重要呢。
阿兰手抚胸口,平复了一下因思绪万千而略显急促的呼吸,牵着绪儿,缓缓踏上大门前的台阶。
她轻抬玉手,叩响了大门上那个锈迹斑斑的铁门环。
门开处,面对两张惊愕的脸庞,阿兰带着绪儿,结结实实跪倒在地,
“爹,娘,不孝的女儿,回来看你们了……”
7
阿兰回来了!
几日来,这处蜀城老宅,好象千年枯树开了花,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活力。
数年不见,亲人间自有说不完的话、流不完的泪。
他们将那前尘往事,一一历数,他们为那经历过的磨难,痛彻心扉。
可怜阿兰的老父母,老来得女,却在那年的深秋,突遭横祸,掌上明珠下落不明,老俩口日日相对落泪,恨不能就此了却残生。
然而他们不甘心啊,他们内心里还残存着一线希望。
阿兰小时候,曾有个云游和尚上门讨水喝。那和尚喝过水后,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姑娘,对阿兰母亲说:“令千金少年时将有一场劫难,如能顺利渡劫,此后必会有一番作为。”
当时阿兰母亲心想,女儿家,什么劫难、什么作为,到了年龄踏踏实实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就一生圆满了。
怎料到果真遇到一场劫难,看来那云游和尚说的没错。
那么,或许真有顺利渡劫的可能吧。
老两口凭借着这信念,日日期盼着不知所终的女儿,能顺利渡劫,回归故里。
如今,宝贝女儿好端端地立在眼前,与离家时相比,更显稳重成熟。
苦难并未击垮女儿,倒让她生出一身的英气。
更想不到的是,女儿还带回这么一个俊俏乖巧的外孙,怎不叫人心生欢喜。
真是要阿弥陀佛,感谢上苍眷顾。
几日来,女儿指挥着下人修缮院墙、栽种花木、盘点乡下土地的租金、训戒家丁,将行将败落的家业,重新拾掇的焕发出勃勃生机。
看着阿兰打理家务,为他们井井有条地安排生活,老俩口心中甚是宽慰。
绪儿也异常聪颖乖巧,流淌在血缘中的亲情,使得祖孙间亲密无比,所谓含怡弄孙,天伦之乐,不外如此。
但每逢看着外孙俊秀的面孔,老俩口就想起那可怜的玉郎,也由此想到女儿的未来,不知阿兰将要作何打算。
8
回到家中的第六日,用毕早膳,阿兰让下人把绪儿带去玩,然后收拾行李,去向父母道别。
爹娘看到行装整齐、表情凝重的阿兰,心中了然:女儿终要开始为自己做打算了。
果真,只见阿兰扑通跪下,开口说道:“爹,娘,感谢上苍,女儿能与二老团聚。如今爹和娘身体康健,一应家事也已就绪,女儿须得去办那件事了。此去也许一月两月,也许一年半载,绪儿就放在二老身边,也请爹娘保重。女儿会照顾好自己,请爹娘莫要担心。”
说毕,阿兰泪别父母,起身出门。
深秋时节,蜀城郊外,一个一袭白衣、头蒙薄纱的女人匆匆走过。
秋风轻柔的拂过她的面纱,显现出她美丽的面庞,幽深的双目,以及,平和中略带坚毅的神色。
是的,她安顿好了父母和幼子,此番是要去与玉郎重逢。
她要为玉郎讨个公道,因为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她欠玉郎的太多太多。
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要和玉郎重续旧缘,无论他会不会恢复神智,无论他还认不认得她,无论他是否贫病不堪、破庙栖身。
只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里,她仍然深深地思念着他。
今生今世,她阿兰,都是玉郎的女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