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梦魇

沉沉的夜色好似一匹黑绸将他紧紧地包裹了起来，眼前伸手不见十指，突然远方亮起一点点星火。寻光觅去，他渐渐瞧见一座破旧的古宅，门楼上残破的木匾已经看不清楚了。路边的碑石上也布满了青苔，杂草从石头的缝隙中冒了出来，上面的字迹同样因为岁月的侵蚀变得破败不堪，但细细看来还是能认辩出泗水二字。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处何方，显然这个问题对他也不重要了。之前他寻着光亮找到了这里，现在他凭着感觉走了进去。宅院里面比外面更为的破旧，就连屋檐上的瓦当也是秦时人们爱用的半圆形瓦当，至于上面的纹饰，同样因为日积月累的风雨侵蚀变得模糊不堪，看这宅子的布局与普通弃用的亭舍无异，想来先前的纹样总不过是云纹、树纹、雷纹之类的简单纹样，至多上面在用秦篆刻着几个吉祥的字样罢了。

主室里灯火通明，做为一个不请自来的宾客，他伫立在屋外，迟疑地思忖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走进去主室。进去吧，显然很冒昧无礼。不进去，他又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那一份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选择隐居在荒郊野外的破宅里呢？

“贵人，方才没有任何通报就走了进来。显然不是拘于礼数之人。时下何必踌躇不前！来来进舍，你我相争一局六博棋如何？”

听声音这陋室的主人应是一位年少之人，但口气倒略有些老成。

“在下朱虚侯刘章，方才以为这是座弃宅就冒昧进来了。不曾想竟打扰到了主人公【1】。幸蒙主人公不计，又盛言相邀。我就不假意推辞了。在此，谢过。”说罢，他便脱下了脚上的青丝履放置在门外，随后着白袜进室。陋室的主人身着一席絹地绛色深衣，虽说是一少年，眉宇间隐约透着一股稚气，但也算得样貌堂堂。看着少年的眼鼻，刘章总感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再细细打量一下这陋室，地方不大，室内也有不少积灰，但内置的东西都是不错的上品。屋角的十五连枝铜灯，其形如树，从主干上生长出来的树枝都各顶一灯盘，一共一十五个灯盘，错落有序，看着来就是十五朵盛开的鲜花，故称十五连枝。不仅如此，青铜灯座上面还饰着镂空的蟠螭纹，上面隐约还能瞧见一些错金的工艺。光是这些，自然不足以让朱虚侯这样的贵族眼前一怔。类似这样的东西，尚且不说在汉宫中，即使是在自己的府邸要挑出一件两件也不是什么难事，兴许未及这件大气，但是工艺总不会差太多。真正让朱虚侯眼前一怔是十五连枝铜灯上燃的不是一般的灯油，而是蜜烛。此物产自南越，高皇帝时南越王赵佗曾经进献过两百枚，在汉宫中也算是稀有了。就连太皇吕太后也都不常用。

“来者即客，何况朱虚侯身居尊位，理应为嘉宾。这黑白子，就由君先选吧。”说着，少年便打开了博具盒，将棋盘取出置于案上。随后，他又从博具盒里取出了黑白各六的十二枚棋子放在了棋盘上。

“我冒昧而入，失礼在先。现在又怎么好意思，先选棋子呢？还是由主人公先选吧。”

“如此，我执黑，君执白。反正这胜负本就与棋色无关。只是这骰子，还由君先来置吧。君，切勿再推辞了。”少年从博具盒中拿出了一个十六面的骰子，亲手递到了刘章的手里。瞬间，一股寒气浸入了刘章的手心。而少年忽然急急地将手缩回了衣袖里，相似手中藏着什么生怕刘章发现。

见此，刘章越加心疑了。忽然间，他想起了一桩旧事。前些日子，他与鲁侯出游，从一个邯郸来的宾客那里听说了一则稀奇灵怪的故事。说是那位宾客的家乡有一处极其富丽的宅院，本归赵氏宗室公子所有。后来秦并天下，迁徙十二万的六国富户到咸阳居住。那赵氏的公子自然也属豪富之列。东西可以随人走了，但房子带不走。赵氏公子被迁走后，他的宅院成了一座废弃的空宅了。又经秦末战乱，等到汉并天下时，这宅院早就面目全非了。没了人的宅院，渐渐成了蛇、鼠、野狐的居所。自打那废宅里住进了野狐，白天倒无异常。可一旦入夜，宅院里就会传出钟鼓齐鸣的乐声，直到明月西沉才歇。周边上了岁数的老人都在私下里说，夜里传来的乐声与当年赵氏公子让庸人演奏的无异。这一定是宅院原来的主人化作狐精又回来了。想要让夜里的鼓乐声消失，只有除掉狐精。有一个壮士知道后，决心为民解忧，只身前去除掉狐精。一日不等天黑，他就背着剑，孤身来到废宅。壮士万没想到这废宅表不惊人，内置的陈设却是富丽至极。夜幕降临时，废宅里又来一位翩翩佳公子，与那壮士寒暄了几句。壮士开始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疑心。禁宵了，怎么还会有人来废宅呢。见此人衣着打扮也不像是逃亡落魄之人，更没理由借宿废宅。壮士忽然想起了老人们常说那句“镜中见真伪”。于是，壮士掏出了随身带的镜子照向那公子。顿时，阴风四起，那公子蜷缩成一团，瞬间褪去了身上的人皮。一只体形硕大，青面獠牙的狐精向壮士扑了过去……

那个宾客将故事说到这里，还没来得急说完就被鲁侯喝止了。理由是白日当空说什么鬼魅之事，简直是惑乱人心。其实啊，是鲁侯早就被故事吓到了。回想到那天鲁侯明明已经被吓得脸色发白，还故作镇定不屑一顾的样子。刘章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暗自思忖着时下之事与那则故事倒也有几分相似。天下至富，莫过于天子。这宅院虽在荒郊貌不惊人，可内置的东西却丝毫不逊色于汉宫。刘章思前想后，再观那少年仪表风范，他忽然觉得眼前之人非仙即鬼。

于是，刘章颠了颠手中的骰子，假意嬉笑道：“这骰子可真沉呐。真像是石头做得一般。能否容我细观一下。”说着，不等少年回应，他便擅自走到灯边，从怀中掏出了一面小镜子照起了骰子。

“我待君如上宾。不料想君如此无礼。真是竖子之辈！”少年愤怒地瞪着刘章，双眸隐隐泛起了红光。而刘章并没有理会，只是将原本照着骰子的镜子照向了少年。这时，刘章定睛地看一下镜中影像，顿时大惊。镜中的影像不仅没有桌案、凭几、坐席等家具陈设，就连房子的墙也没有。看见的景象仅仅是蔓草连天的荒原上，一只黑犬像人一样地跪坐在一块微悬起来的大石块旁边，怒视着前方。刘章恍然大悟，再仔细看看身边的十五连枝铜灯，不过就是一堆篝火；而手中的骰子也只是一个骰子形状的石子。

“难怪人们说镜中见真伪。畜牲，好大的胆子敢引我到此，还说我是竖子之辈。今日定要你知道，何为多行不义！”言罢，刘章拔出随身的佩剑，向少年砍了过去。之前仪表堂堂的少年，霎那间变成了一只黑犬向西逃去。

正当刘章欲向西追去之时，他的耳边忽然想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灵修【2】，快醒醒，快醒醒。再不起来，就要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