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4日 《猿与鹤》
送女儿去校民乐团学古筝。她走进校园前一直叮嘱我:老爸,下课后我自己坐车回家,别来接我了。你赶紧先回吧。
女儿大了,凡事都想独立自主,自立更生,不再需要父母在旁小心翼翼守护,管多了,她已开始不情愿,反感。快十一岁的大姑娘,自主意识的觉醒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好啊,我先去河边走走,读会儿书就回。你下课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我指了指她的小天才电话手表。小淇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校园。
这是下午四点。从学校到清水河边不到三百米。天空灰暗,太阳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树木萧索,河水深碧,冬天的清水河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着一件灰中带青的长袍,缓缓走向时光的深处。
沿河走着,脑子里不由冒出一句杜老夫子的诗: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自己也有了这样的心境吗?时间将青葱蓊郁都带了去,满眼静水深流,落叶萧然,人生如寄之感不由悄然而生。
冬天啊,谁能躲得过呢?
“那么,开始吧。钻火圈,踩自行车,作揖,做鬼脸,开始吧。”。
耳朵里是李修文的《猿与鹤》。不知道听了多少遍。每次沿河边行走,我都要听一听。无法躲过的冬天,总有一只猿一只鹤在耳朵里陪伴。
自己是那只被五花大绑的猿吗?钻火圈,踩自行车,作揖,做鬼脸……李修文是那只猿,我也是,被生活绑架的芸芸众生,又何尝不是?台上表演的猿,动物园被围观的猿,把尊严一次次藏进铜锣声里的猿,把悲凉一次次攀上假山的猿,哪一个是落魄时的李修文,哪一个是文联主席李修文?哪一个又是我自己?
哪一个都是,哪一个又似是而非。我缓步走着,耳中的男中音有了沧桑无奈之感。河边的围栏有一段涨水时冲坏了。河沙鹅卵石 垒出了一截裸露的河床。有白鹭栖息,见人来呼哨一声振翅飞翔而去,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如灰色的天空启开了眼,给人间多了一抹亮色。
有人跳下河床开始嬉戏。水漂将涟漪一圈圈荡开来,追逐将欢乐一圏圈荡开来。
停在远处的白鹭看着水花荡起来,忍不住又起飞了。她们俯冲下去,翅膀轻击水花又拉升而起,直冲云霄。河水在翅下欢笑着跳起来,飞珠溅玉,击破灰暗的天色,湿润而明亮。
”也许,他的身体里的确住着一只鹤。许多次,他想象过那只鹤从自己的身体里破空而出,飞向了天际,再从天际里往下看,但见绿苇丛生,又见渚清沙白,它便忍不住唳叫,利箭一般,直直地插入云霄……”
李修文身体里住着一只鹤,它一直在等待着从身体里钻出来,破空而出。它也最终钻出来了,一只刚烈的鹤,一只和鸡群呆在一起的鹤,像是死到临头才想起来,自己是一只鹤。于是,哪怕只剩下了一口气,它也要做回它的鹤。
已是尾声了。那眼中飞翔在清水河畔的是鹤吗?是拼命要撞向坚硬生活的鹤吗?不知觉我已满眼泪水。我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猿,枯坐在黑铁铸就的杜老夫子身旁,看身体里的鹤左冲右突,把灰色的天空反复涂抹,反复修改,企图用白将巨大的灰填满。可,边填边消失啊,我已无能为力。
看见真实的猿在动物园,看到真实的鹤,也在动物园。那也是一只想冲天而起,搅动云团的鹤。只是,她头上是密密层织的铁丝网。
”它静静地站着
它伸出修长的颈子去啄食玻璃外的小手
它忽然振翅高飞
一头撞向头顶的铁丝网
它发出尖锐的鸣叫
其声也哀
围观者发出尖利的惊呼
其声也痛
我紧紧捂住了双眼
捂住了即将弥漫整个天空的潮水
那些痛声叹息的人
心中都住了一只冲天而起的鹤”
我笔下的这只鹤,终究没有飞上头顶的天空。我看着她悲鸣着掉下来,像一颗白色的子弹直接撞进我的心口,撞得我疼痛得抓紧了铁丝网。
我在网外还是网内,我是鹤还是猿?我身上的网又收紧了还是放松了?
天空是另一张网吗?
我奔跑起来,像那只命定的鹤,张开双手奔跑起来。
”唯有奔跑起来,再不停奔跑,他才是那只鹤;唯有跳进河水,再继续埋首,他才是那只鹤——那只身在天空里的、剑客和墨汁一般的鹤。”
“姐姐,姐姐。呜呜呜,我要姐姐。”童声呜咽,伴随着滑轮与地面的摩擦声,倏忽而来。
我霍然回头。一个年轻的女子急匆匆跌跌撞撞从绿道上跑来,满脸惶急。边小跑着也声音发颤地叫着:鹤宝,鹤宝…
一个小男孩踩着踏板车,紧紧地跟在旁边,边抹泪也使劲儿向前蹬着。
河畔的白鹭被惶急的叫声惊破,忽扇着克明膀飞得不见踪影,鹤,只有一个女孩在灰色的天空中被叫声一只鹤,一只遍寻不见的鹤,被她的妈妈和弟弟反复哀声鸣叫出来 。
“老爸,别来接我了哈。我在公交车上了。”小淇的电话来了。我安下了心。我告诉她我这会儿在清水河边,马上到天街去等她,待会儿见。
“鹤宝,鹤宝……”“姐姐,姐姐……”哭音和颤音混成悲伤的交响,还在无助地向前奔跑。我的心又揪紧了。
她的鹤宝弄丢了?他的姐姐走失了?
那女子忽然停下脚步,朝着河水望了望,又向上游和下游急速打量了一圈。没有熟悉的身影,没有。
她失魂落魄地又向前跑去。我暗暗祈祷,那个叫鹤宝的小女孩,你快点现身,天地太大太宽,别再和妈妈捉迷藏,你快出来,快点出来。
我紧随在那对母子身后。前面就是儿童游玩去了。
“鹤宝……”一声断了线惨叫中夹杂着惊怒与狂喜,便再无声无息。
我定睛看去,那个年轻的妈妈 瘫坐在行道旁的椅子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飞奔过来扑向她。
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年轻的妈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浑身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眼睛里泪水模糊了惊恐和后怕。女儿爬上椅子抱住了妈妈,弟弟也跟着爬了上去,搂住了妈妈。“妈妈,妈妈”孩子们呜咽着。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两眼朝向天空,那里,一驾银色的飞机像一只鹤,不,那不是我的鹤。她不由伸出了双臂,搂紧了两个宝贝。
我开心地看着这失而复得的幸福小团圆,然后转身,快步向天街走去。
“老爸,我坐错车了。”小淇的电话又来了,第一句话就让我心头一紧。
“方向坐反了。好在我及时发现下车了。下一趟车还有十站,我就赶紧跑步往回赶了。这会儿我过了清水河公园了。”她的大喘气让我心惊不已,又终于石头落地。
我转身,向她来的方向跑去。
远远地就看见她了。像一只鹤,张开双手向我飞来。我也张开了双手,像一只猿,把她搂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