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北京城总有些冷清,笔直宽阔的长安街上没有行人,只有来往的汽车发出单调的行驶声响。倒是路边的两排街灯看起来器宇不凡 ,把这条沉闷的街道照射得亮如白昼。
出租司机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大叔,路边的树影从他身上有节奏地晃过,我打了个哈欠,又赶紧暗暗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告诫自己千万要保持清醒。
车子转了弯,进了一条小街道,大概是一对快要分手的情侣在路灯下剑拔弩张。手机振了一下,是某商城发来的促销短信,我看着生日快乐四个字认真算了算,结论是除去那半年短暂的初恋自己真的已经单身六年了。幸好身边一直有老余陪着,也没觉得多孤独,左右一年不过那么几个月老余勾搭了妹子,我就自己找个凉快地方待着。
我和老余识于微时,那时我刚从北京被爸妈送回老家念高中,浑身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疏离感,曾经一度因为听不懂方言三门课同时不及格。而老余属于那种很早熟的孩子,大概是机关里长大的孩子,多少耳濡目染地提前通晓些人情世故。
我也曾经想过拼命补上方言和大家打成一团,后来有了老余撑腰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我行我素地靠着老余的笔记和小灶过着年级前三的逍遥日子。当然,老余就是那个神一样的第一。
后来我们都到了北京读大学。时隔三年重新回来,我的大学生活过得如鱼得水,却也总归会有些不那么光彩的小插曲。
大二时候曾经有一回和家里置些闲气,不好开口和家里要生活费,就和老余借了三百块吃了一个月的泡面。彼时老余正和一个美术系的妹子你侬我侬,我也不好去找他蹭吃蹭喝,说到底也还是女孩子家脸皮薄没好意思把这事告诉他。
事后某次闲聊提到这事儿,他对我一顿数落,还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跟我说活该我找不到对象。“女孩子服个软怎么了,撒个娇就过去的事儿,你看看你现在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儿。”
其实自己过那段日子的时候觉得难熬但就是不想服软,其实也不是那么任性的人,只是刚好那个时候情绪很丧莫名心酸,觉得丢脸也没告诉任何人,事实证明也确实还挺得住。但不知道为什么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却禁不住觉得眼睛潮热到冒汗。
后来我们本科毕业了,我经过三个月突击顺利地继续在本校读研,老余则火急火燎地签了公司开始工作。不料一年后,老余告诉我他要重考研究生。然后又过了一年,他在我的悉心指导下重回校园,只不过我们之间依然隔着大半个北京城。
某个惯常暴雨的北京的夜晚,雷电橙色预警,我和老余在酒吧喝酒,哦,准确的说是我在酒吧喝酒老余负责搭讪和撩妹。老余是不怎么喝酒的,小酌怡情的忠实代表。纵然我当时喝的有些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他从头至尾只点一小杯不烈的特调看着我手舞足蹈。每次我劝他喝酒,他总说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是清醒的才好,谁让你住的那么远。
一般来说,我的酒品是出了名的好,从来都可以一个人乖乖地叫车安静地回家,还能记得上车给莫须有的男友打个电话以防司机别有企图。到宿舍也能记得及时给老余报个平安,然后洗澡,敷面膜,睡觉,挺一丝不苟的。
我向来是个自制力很好的人。
今天晚上的雷电出奇的大,酒吧的一处玻璃天窗展示着外面的惊悚,但迅速被酒吧里亢奋的风光所淹没。我抬头的瞬间,刚好一道闪电劈下来,我整个人一个激灵,酒都醒了一半,感觉很像我小学三年级走丢的那天,我在躲雨的图书大厦门口看到的那道,似曾相识的恐惧。
出了酒吧,也不算太晚,雨早就停了,人行道有许多散步的人,夏天雨后的夜总是惹人喜爱的,好像所有人都忘了方才的惊天动地,一片祥和,对的,就是祥和,万家灯火的那种祥和。
我像往常一样打了一辆车,却在上车关门的瞬间,从里面探出身子拉住老余的白色外套说:你送我走好不好,你回去的车钱我来出,或者我可以把我微信钱包里所有的零钱都给你,只要你送我回去就好,我保证不缠着你。我装作一副含糊不清的样子,想表现出喝多了的感觉,后来我觉得自己根本不用装,说话颠三倒四还低声下气,哪里是平时的我。
索性老余还是见过世面的男人,他只是皱着眉打量了我一会儿,并没有将衣服从我的手里挣开,还顺势跟着我上了车。我松了口气,如果他继续反问一句,我可能就只有关上车门落荒而逃了。
从国贸到中关村的车程不算长,也经过了几个商区,算不上热闹,但灯红酒绿地挺好看的,偶尔一串低矮的四合院沿街房很黑,但幸好街灯密集且亮。
所以总是有得看的,我靠着窗子,车里的沉默没显得太尴尬,至少我这么觉得。
其实外面这条路我看过很多很多遍,多到我能记得如果胃里不舒服可以让司机走哪条路路过一家二十四小时药房,虽然我不知道我们是在往东还是往南,哦,不对,我住的地方在北京的西北角,而老余在东南角。
老余下车很干脆,我也没再装柔弱,就乖乖跟着。两旁的街灯很柔和,暖黄暖黄的光照在老余微微起球的白色外套上,看起来有种致命的温暖感。突然,老余回过头吞吞吐吐地问了我一句什么,一只不合时宜的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水花洋洋洒洒地落在我的裤脚上,我弯腰懊恼地抖了抖裤腿,起身问老余刚刚说了什么。老余迟疑了一下,我十分不确定地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挣扎。
“嗯……我问你的宿舍怎么走”。老余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喉咙干涩嘴唇颤抖。我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句,这种无人的街道昏黄的灯光果真容易诱导犯罪。
我甩了甩黏在脸上的头发重新抬起头看了看周遭,认真思考了几秒他刚刚的问题,然后突然意识到我们是在学校地广人稀的南门,距离学生聚居的北门整整差了两个地铁站。想起自己对老余的学校比本校学生都轻车熟路,就忽然觉得很委屈,眼睛又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老余显然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整个人有些手足无措的问我怎么了。我一下子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就自嘲地笑笑说酒喝多了而已,我宿舍离这儿很近了,进去转个弯就到,你走吧,也挺晚的了。老余出乎意料地要坚持送我到楼下,我心里涌上来一阵烦躁,就没说话闷头往校门口走过去,大学四年研究生两年,我头一回如此感谢南门刷卡入内的门禁。
磨磨蹭蹭走了大概五十米远,我回头看了看门口,着实已经没什么人影。大概是酒劲儿终于上来了,我再也没忍住,坐在路边嚎啕大哭。手机明明灭灭了好几回,我索性脱了外套把它结结实实地包起来扔在一边。
“为什么不接电话?!”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我冷不丁地抖了抖。接着是老余从天而降的脸和还带着他体温的外套。酒精让我脑袋发懵,我随手抓起了自己的外套抖掉了手机擦了一把鼻涕,然后肿着两只眼仰头看着他。他蹲下身子和我的视线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睛里我的倒影。原来他的眼睛这么好看,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笨死了。”他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头,好看的眼睛里溢满笑意。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宿舍在哪儿。我还知道你习惯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靠着车窗看风景,知道你习惯喝酒回来在北门吃一碗五块钱不加香菜多加醋的豆腐脑,知道你胃不好和常去的那家知春路的24小时药店……你不知道我都知道呀。”
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认真,说到最后还带了那么一点点温柔。而这句句听到我耳朵里就好像凭空长出了一把把小钩子,抓得我心里痒痒的。
这下换到我不知所措,我无处安放的双手不断重复着拉紧自己身上他的外套,然后突然意识到这件外套不是他惯常喜欢的那件白色棒球衫,而是我几个月前陪他去挑的那件灰色毛衫,那段时间我正疯狂迷恋韩剧男主的温柔气质。
他复又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眼睛里像是装满了路边的街灯,温暖而且明亮。
“对不起,我该早些让你知道的。”他小心翼翼地抱住我。
我吸了一下鼻子磨磨蹭蹭地在他肩膀上给自己的头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才缓缓地问“你讲情话向来都这么肉麻的吗”。
他没再说话,只是闷闷地笑了一下。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校园主干道上的街灯散发着迷幻的昏黄。
而我藏在北京街灯里的心事,也被这种昏黄照得有如白昼。
果然是诱人犯罪的氛围。
我伸出手缓缓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