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作家”两个字,常人眼里都会不自觉地浮现这样的形象——生活清贫,知书达礼。且不论每个作家是否都具备超乎常人的品行和价值取向,但世人对于作家口袋的分量确实怀着担忧。写字的人大多是干着穷苦的营生,不愿做些人人称道的买卖,往远处看是一堆穷苦落魄的应试大军,啃着馒头咸菜眼巴巴地盼着一朝高中,近处看乌泱泱的骚客文人,搜肠刮肚换取一方微薄的稿酬。说书唱曲儿的,一大堆戏文都是围绕落魄书生一朝发际迎娶美人归,想来也都是些写字的人于现实无望,索性黄粱一梦,换个虚假富贵。
三毛也承认,她很多时候是一个缺钱的人。在德国留学,一个月生活费一百美金,房租六十五美金。剩下的三十五美金要应付学费,生活开支,交通费,水费,电费。她连接吃了一个月青菜,肉都没胆量碰,到月底只开销了七到八美金,生活水准可想而知。不得已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母才明白:原来一百美金在德国是吃不起肉的。
荷西足足失业长达一年,最后只有一个小公司收留,然而薪水却常常不至。三毛不得已赴热带讨薪,一番争斗,不过拿到两个月薪水,三毛一口唾沫“妈的,婊子养的”,尘世气十足。后来给这段艰难的经历取名《五月花》,她坦言“五月的繁花极美,可是我这次,什么都没看到。”
荷西夫妇的好友众多,在经济上也互相扶持。一日荷西在码头上高声“Echo!我们的存折上有多少存款?”
“两万!”
“取一万二来!”
三毛马不停蹄地回家拿钱,心里却是委屈一片。她深知荷西周济好友的善心,却也深刻体味到一个主妇持家的困苦,哪一顿饭不是需要花费钱财的呢。那一刻对荷西纵然有爱,也有怨,埋怨大胡子是个不称职的当家人,家里哪有多余的闲钱供你来发慈悲。
三毛是个“写字的人”,她同时也是一个叫做“荷西”的大胡子男人的妻,一个名为“陈平”的女儿。在人生的大多数时间里,她不过是扮演着一个普通家庭主妇的角色,围着丈夫,洗他的脏外套,拿玻璃杯做饺子,甚至为他踏上艰难的讨薪之路。
这是一个普通的妻子形象,她是成千上万个家庭主妇的缩影。钱财的合理规划,大到一个家庭的兴衰,小到一毛一厘的精打细算。荷西的工种具有一定的危险性,薪水是从命里挣的,由不得三毛不心疼。
然而,我又常常见到这样的三毛。坐出租车望风景出了神儿,到了目的地价钱也弄不清,手里的钱没个数儿,一股脑递给了司机,也不求他找。常常收到各地读者的求助信,眼泪掉得噼里啪啦,瞒着父母把手头的稿费全寄过去,却暗自埋怨力量太小,怕杯水车薪。异国他乡寻到了一个名叫“莫里”的日本男子,念在同是亚洲人的份上,“同胞”两字不停,除开一次又一次地热情款待,更不惜塞钱到好友处,请求买下莫里货架上的所有商品。
三毛说“我不缺钱,也就没有什么概念。”
她真是一个不缺钱的人。大婚,即便没有西式婚纱,也该做套鲜红喜庆的衣裙,配上红缎鞋,高高兴兴地嫁出去,三毛照例穿了粗布麻衣,胳膊肘处还有些皱,怕是刚做完家务,衣服还没来得及整理。凤冠霞帔也算了,红盖头没见一条,绒花也省了,发间扎得那把西芹,真是叫人忍不住埋怨三毛淘气。最起码,结婚的戒指总该有吧,买不起钻石珠玉,草根编的也不差,荷西送来了一副骆驼头骨,好样的,拿匹沙漠倒下的骆驼定情,生死不渝,白发携手。交杯酒,高朋满座,司仪,接亲的豪华跑车,这是现代人婚礼的标配,撒哈拉沙漠的三毛,举着把芹菜热热闹闹地嫁给了荷西,挂在脸上的笑是真的,不能再真。
住在环境恶劣的撒哈拉,操着异国语言,周围都是些生活习性大不相同的邻居,你会新奇,继而失望,甚至在某一天清晨,惊觉自己头脑发热,马上跑回温柔乡,一辈子不再发神经。三毛说“在撒哈拉,我打造了一个世界上最美的家。”哪里都是美的,沙漠探险队遗下的酒,左邻右舍拾荒人互相赠予的“垃圾”,荷西送来婚礼的定情物——骆驼头骨,两人学着做木匠,种花草,拿当地人稀奇古怪的饰物装点门面,这哪里是现代工艺插得了手。在某种程度上,三毛的欲望是很浅的,就像她当初决定离开台湾,定居撒哈拉的原因,不是为着发家致富,仅仅是一瞥,就再无法自拔。
对于三毛,钱是有用的东西,也是无用的东西。有钱时,一套一套的书往回搬,这是学识上的投资,有钱时,满世界去跑,亚洲,南美洲,非洲,这是见闻上的投资。然而有一天,累了,不想跑了,甚至想停在某个角落终了,这时候,钱又成为不重要的东西。你我需要钱,最基本的是要解决衣食住行的问题,一碗饭,一杯水即可。等到温饱有着落,那时候就会需要更高的精神消费,精神追求,原先数目的钱也远远无法满足了。有了一定的钱就希望它留在身边,害怕哪天醒来,枕边的财富因意外丢失,开始忧虑,担心,不满足,强烈的渴望,可是我们当初要的,不仅仅是那杯水,那碗饭吗。
钱对于三毛,是生活必需品,可不是唯一的必需品。每一年的三毛,有着不同的心境与体悟,她爱橱窗里的刺绣,花大价钱买下,可真正驻足观赏的次数又能有多少?她看上了一部品质优良的小轿车,然而有一天脚落在了石子路上,又开始歆羡走路上班的人的幸福。所以钱这个东西,究竟是很难满足一个人一辈子的。三毛荷包里的钱,是永远也存不住,也不会让它停留,到了心之所向之地,大把大把的钱抛出去,没有心疼,都是阅历和回忆。
三毛说“我无欲,无求,无望,钱,不能满足我!”
并不讶异,与荷西六年夫妻生活让三毛体验到了一个幸福女人应该拥有的全部,这么深沉而厚重的爱意,拿地上的几摞钞票衡量,生生辜负了人间男女的情。三毛是炉膛灰,也是山巅云,是一个贤良的妇人,也是位浪漫的少女。和她相处一生,一辈子笃信是趣意满满,我真想对年幼那个因偷窃母亲的五元,而紧张不安的小三毛说“丢了它吧,这可是你今后人生最不起眼的玩意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