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有个热门问题,叫如何评价曾国藩,我草草瞄了一眼,满屏都是下面的词句:
曾国藩是庸人的楷模,中年人的抚慰。
曾国藩的天赋并不高。
曾国藩是个老实人,甚至年近中年也没什么大成就的普通清末官吏而已。
作为一个资深曾国藩粉,我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愚弄。我们的武英殿大学士一等毅勇侯署理直隶总督曾文正公,要听到百年后有一群考不上清北复交浙的自媒体人,为了骗一点流量,就这么评价一位不世出再造王朝的名臣,不知道棺材板能不能按得住。
8岁能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14岁入长沙童子试,成绩被列为优等;23岁中秀才24岁中举人28岁中进士点翰林;当京官十年七迁,39岁任礼部右侍郎(相当于现在的副部长),为湖南人最高官职。这就是老曾起飞前的履历。天才,实在是天才!
清朝科举:会试录取人数按南、北、中三个区域比例来定,多的时候雍正八年录406名,少的一次乾隆五十四年录96名。当时中国人口4亿,考中进士约等于百万分之一的概率。而我们的老曾是殿试的第一等第二名。
老曾心里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一不是巅峰的老曾,却成了后人口中又笨又慢、靠着超凡毅力取得大成就的励志典型。那些睡觉也要抱着一本冰鉴入眠的崇拜者们,多是怀着一个屌丝逆袭的大梦:我比老曾天分高,他能我也能!
真想对那些狂妄之徒浇一盆冷水:先考个北大试试啊。
我抓耳挠腮,心想老曾是得罪谁了,落下这么个鬼人设。一查史书,嘿,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曾国藩这才短的形象,还是拜左骡子、宫保鸡丁·左、东阁大学士二等恪靖侯署理两江总督左文襄公所赐。
才具稍欠开展。 -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第一印象。
涤公才短。 - 左宗棠写给胡林翼的信。
涤公正人,其将略未知何如? - 曾国藩寄信左宗棠请他来帮助自己,被回绝。
左宗棠一生都是看不起曾国藩的。曾左不和,甚至是晚清政局最好玩的史料之一。但是,曾对左,虽有公事之争,私下仍然客客气气;左对曾,一提起总是天雷勾动地火,始终放不下宿怨。
原因有三点。
一是科举情结。在中国古代,科举是从政者绕不过的门槛。曾国藩好歹是同进士出身(二榜中第,好比北大普通班),又点了翰林(入学考试成绩好,被提拔到尖子班);左宗棠虽然才气纵横,进士考了三次没中,之后一怒发誓再不走科举的路,天天宣扬高考无用论。所以左宗棠第一次见曾国藩,就好比蓝翔技校的差生看到北大毕业的尖子生,虽然挖掘技术强,还得听人家指挥,妒忌愤懑装在小心脏里扑通扑通,只能酸一下安慰自己:他看起来挺笨的,肯定是运气好才考上北大!
二是性情差别。老曾按照心理学的分类,应该属于粘液质人格,稳重、考虑问题全面,安静、善于克制自己。偏偏老左又是典型的多血质,心直口快思虑敏捷变化无常。两个人相遇,就好比海水碰到火山,冰山碰到温泉,水星碰到火星,要互相看对眼当然不容易。
三是瑜亮之争。左宗棠命好,如果不是生逢这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出自李鸿章奏折),不是遭遇八旗腐化无力抗衡洪杨军队的时代,不是面临道学先生无力解决新问题的时代,就算左举人的才华名扬天下,他大概终其一生只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乡下教书匠。然而时代给了左宗棠一个成为今亮(今天的诸葛亮)的机会,他也证明了自己的帅才,完成了举人到大学士的不可能之跨越。左宗棠命也不好,因为他的面前还横了一个曾国藩,一个才能不输给他而资历更好名望更大人脉更广的老乡。有了老曾,男主角的位置是没戏了,舞台的灯光打在了别人的身上,空有一身好演技也没用。这是老左的落寞,也是曾左之争的真正原因。
那么,老曾真的天分一般么?
余性鲁钝,他人目下二三行,余或疾读不能终一行。他人顷刻立办者,余或沉吟数时不能了。
这些都是老曾的自述。不妨下个定论:老曾智商不低,但也不属于那种才思敏捷下笔有神大开大合的人才。那么他的真正秘诀就在于结硬寨打呆仗以苦功胜天分么?也不是。
他的秘诀在于无比强大的自制力、无比准确的审时度势、眼光独到的用人识人。可以说这三点,他是同时代当之无愧的最强者。
说到自制力,谁能猜到性情谦逊目光迟钝外表优柔的曾侍郎,也曾经是愤青一枚。刚到北京不到三个月,就和人因为口角打了两次大架。除了愤青,他还贪玩好色,天天喝酒吃请看戏,还偷看朋友家的美妻。以上种种,就写在日记狂魔老曾的日记里。但是,三十岁的老曾,居然想当圣人!要知道用世俗的眼光评价,立大功就意味着拥有权力、财富、美女等等欲望的极大满足,而老曾却毅然走向了欲望的对立面,走向了人性最脆弱的部分。三十岁往后的日记,你可以满满体会到这种「挥刀自宫」的痛苦,他不停倒下又站起来,向着自己的一个个嗜好发起冲锋:戒烟戒色戒宴请、戒急戒巧戒吵架,终于从多血质的曾国藩变成了粘液质的曾国藩。人最难的莫过于改变自己的性格,而他做到了。
老曾是个高明的战略大师。当满朝文武面对乱局手足无措的时候,他就提出了「武昌 → 九江 → 安庆 → 天京」的战略,而清王朝正是在这个战略的指导下取得了胜利。而湘军攻陷天京之后,他就预测到了湘军未来的腐化以及中枢对自己的猜疑,主动裁撤了湘军,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了他的远见。相比之下老曾的徒弟老李就差了些大局观的火候,虽然多了些细微处的精明,还是只能做个末世的裱糊匠。如果老曾能再活二十年,甲午的故事不一定按剧本来。
老曾爱才。光八十人的幕府(智囊团),就贡献了十来个尚书、总督、侍郎、巡抚。他们都愿意尊老曾为师,天不亮就得起来一起吃早饭,吃饱饭就讨论点四书五经历史诗词,吃一顿饭比上一节高管班还管用。老曾用人两个特点,一是不盯着缺点拿放大镜看,有一技之长就留用,能独当一面就往外推;二是心胸宽广,老李一度生气离开了幕府,又后悔了,写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给老曾,老曾看过之后既往不咎,继续把老李当接班人培养。
所以,请不要再觉得老曾是笨鸟一飞冲天的典型,他的笨拙背后有太多你学不来的大巧若拙的苦思;而你也不用去学他,做挥洒自如的自己,工作之外留点嗜好,不比做圣人更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