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春联

  我的父亲是地道的东北人,出生在黑土地栽种的农村里,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出来的屈指可数的大学生,父亲可谓家喻户晓。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在家里过年,跟他同年龄的都要去帮忙擦灶炉、洗猪肘,但爷爷奶奶特别稀罕他,只给他一碟墨水,几沓红纸,一只刚顺过的毛笔,家里几间屋子,就写几副春联。相比糙活累活,写春联实在是轻松得多。

  退回到十二年前的年三十,那是我第一与父亲回东北过年。记忆中,勤劳质朴的家人们把一年的收获浓缩在腊八节后置办年货的喜悦中,而把来年的愿景寄托在门楼下的春联里。父亲从爷爷手中接过砚台和红纸,嘴角忍不住上扬,布满老茧的双手与细腻宽厚的手掌交叠着,仿佛接过来的不是写春联而是文化传承的使命。父亲像极了一个比我年龄还小的孩子,从他迫不及待的瞳孔里我似乎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父亲,他说:“过年于我最开心的不是能吃到肉能穿上新衣裳,而是能给大家写春联。”

  父亲为人亲和,除了给自家人写春联,更是对村里人有求必应。父亲前脚刚着村,后脚就能听见村里有大喇叭在喊“村东头的老吕回来啦”!瞧着,屁股还没把炕坐热乎,就有人送红纸来了。父亲笑盈盈地接着,一口答应第二天晌午之前保证送去。

  父亲开始写春联,我就在旁边观摩着。从研墨开始,他的手腕操纵着石墨,反复回旋。墨舔好后,父亲开始写了。点横竖撇捺,起笔、落笔,胸有成竹,毫不含糊。父亲的“点”最有特色,徐徐地、轻轻地下笔,临了重重地收束,外加猛然一个回锋,那动作宛如盘旋山路的突然一回弯。远看像一座峻峭的山峰,巍峨挺拔,非仰视不可。父亲写撇、捺,顺其自然,不加约束,如刀削斧砍,干净利索;又如枯水季节时的河流,墨迹时有时无;好似一柄断剑,棱角似方非方,似圆非圆,又像壮士额下的眉棱,孔武有力,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写春联,他严肃地跟我说:“爸爸让你从小学书法,就是因为字如其人。你写出什么样的字,别人第一眼看就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看着父亲的字,我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字如其人”。

  父亲写春联,我也不敢大意。每写完一个字,我就得把红纸往后拉一点,好使父亲写字时的姿势处于最佳状态。上联或下联写好了,我小心翼翼地平拿着,唯恐未干的墨汁滴下来,弄糊了字或弄脏了纸。拿下的春联,平放在堂屋或左右厢房的地上。那几天,地上铺的都是春联,只剩一条狭窄的过道。不谙书道却手痒的我,也求父亲给一张红纸写一副对联。一手三脚猫功夫的字,但这不打紧,兴之所至,情之所达,刷刷刷,一副春联就此诞生。歪歪扭扭的字迹放在父亲的旁边,我既羞愧得无地自容又十分佩服他。晾干后,我一副一副地卷好,用绳子系上,别上哪家哪户,赶在晌午前帮父亲送到,还能在每家捞串糖葫芦。

  最有趣的是村里有个发迹的三叔,土地承包后购得乡邻余粮,开起了酿酒的家庭手工作坊。三叔父子俩整天忙进忙出,小生意不大,但做得风生水起;银子赚得不多,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春节来临,三叔提壶小吊酒登门答谢,把父亲请进家里,写上两幅春联,一副贴在正屋门楼,一副贴在酿酒作坊。三叔对一副老掉牙的对联“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情有独钟。一贴三年,总不更换。偶有乡人善意揶揄,三叔亦欣然受之,呵呵一乐。到了今年,父亲舔墨运腕之际顿了顿问三叔,今年来副什么?三叔憨厚一笑,一脸幸福惬意:就去年那副吧,那副好,那副好!父亲微微一笑,心领神会,当然知道那副指哪副,于是不假思索,一气而成。

  时代的变迁,总让人觉得有些什么亲切的东西遗失在岁月的某个旮旮旯旯。去年再次回东北过年,旧宅多换新楼反倒变得清冷,后辈中的许多人也已落户城里,置地购房买了车,还有农闲时节,庄稼汉加入了打工的淘金队伍,我心中竟有一种“乡音无改鬓毛衰”凄惶。偌大的村落,如今不到八十号人,那些经年累月坚守在这块故土上的都是些走不掉的拖家带口的家中脊梁。自然,贴副吉祥喜庆的春联是忘不掉的习俗。春联中洋溢着节日的祥和喜气,无论是温饱无望的饥馑年代,还是物阜民丰的太平盛世。它代表的不仅仅是过年的象征,更是一种传统的继承。它时刻提醒着我们不能忘记故乡,不能忘记我们心中那对旧时生活的怀念与对现实情感的珍惜。父亲再次拿出他的拿手绝活,帮助了了无几的全村人写春联。父亲的春联俨然成为了沟通全村人生活情感的纽带,也给予了我人生道路无限力量与前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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