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布洛克已经八十多岁，赶上纽约城这一次大劫难，也不晓得老爷子熬不熬得过去？或许作家笔下的人物就是自身命运的绝佳写照，那么历经大难不死的马修·斯卡德、伊凡·谭纳、约翰·凯勒们一定会护佑耄耋老人闯过这一关的。
布洛克的作品绝大多数都是成系列出版，屡次登台的主人公们有着好些共同的特质：中年、白人、高大、男性，这些倒是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一个时代的代言人）的作家圈相仿佛（画外音注解）【华莱士在采访中谦称自己和同时代的作家们是“伟大的白人男性”——四十岁以下、白人、一米八以上的个子、都戴眼镜。这个评价印证了我对Great一词在美利坚上到总统吓到总统的滥用印象，“棒极了”、“伟大”基本就是“伟岸、高大”老白男的代名词。换作克拉克森就是Grand Tour，老白男壮游，但本质一回事】。但还有一点是老布的特色——反社会人格。马修是既有正义感又贪腐的前警探外带多宗命案凶手；谭纳是众多反政府地下组织的成员兼职代笔翟天临论文；伯尼·罗登巴尔是盗窃成性的二手书经销商；而凯勒本就是个职业杀手却又极力融入普通宜家生活......
《杀手亡命》这一次，凯勒的任务表面上是跨州奔袭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是......
“凯勒从胸部的口袋掏出一把镊子，小心翼翼的把一张邮票从半透明护邮袋里夹出来。是那种没完没了的挪威邮政号角系列的邮票，价值不到一美金，但奇怪他却很少碰到，因此收藏中一直缺了。他仔细检查这张邮票，举起来迎着光，好确定原来贴着胶水纸以放入邮票册的地方没变薄，然后他又把邮票放回护邮袋内，放到一旁，等着要买。”
一部侦探小说，一部职业杀手视角的推理作品，却要从凶手手中的凶器换作集邮爱好者的镊子来开始？哎，算了，老布的作品看多了，已经见怪不怪。
从创作的角度来说，愈是循规蹈矩的市井生活铺垫愈能够凸显稍后杀戮的凶残。但老布一贯这样子，甚至可以说迹乎沉迷于此，据我的理解应该有两个考量：一，杀手的日常生活也和我们大体一样，甚至有相似的爱好——酗酒、集邮、淘换孔夫子的二手书，这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激起读者共鸣，有代入感。老布年轻的时候是以色情文学入行的，看不出有什么获取三明治以外棒极了的理想，以至于在抓读者方面有近乎饿狼般的本能（驴象竞选也应该是这样子吧）。其二，反讽。貌似每一个成年人都在过着琐碎的日常生活，但李三、王五其中却暗藏职业杀手（古龙的好多作品也是这么搞的），其中折射的是对社会混沌现实的作者观感。
也许只有在邮票的世界里，才是井井有条的秩序感，获得与付出都有恒定的价值观予以支撑。很难想像老布自己没有集邮这一癖好，却又写得如此熟稔。（画外音注解）【杀人如麻的侦探推理小说中，用自己熟悉的日常生活细节来填补超现实题材的虚妄，这应该是老布本能的选择。往广义上看，又有哪个作家不是在写自己，一直......甚至，不惜以身试法。名气大的如《洛丽塔》，静悄悄进村的《书写人生》——The Girl In The Book，干脆以白发人撩拨小萝莉来获取真实感受。希望唐老普不是因为要接下一个总统的角色而体验生活四年至今】邮票这一素材已经在凯勒的系列里多次出现，这一过程中夹邮票的镊子暗暗的露出头来。
杀手挥动镊子的形象与刺杀的过程累加起来，恰似Painter正片叠底效果，有一种蒙太奇淡入淡出的感觉。稳定的大手，审慎，精准，有决断力，注重细节，持续的专注力，每一次的夹取和刺杀都需要同样的态度？也许。
“......某些安检人员会没收你的镊子（他们幻想会有恐怖分子拿着邮票镊子干坏事。为什么？因为恐怖分子可以抓住空姐，威胁要用镊子拔她的眉毛......）。”
老布的幽默感就像唐老普眼窝的惨白肌肤，挥之不去。因为隔着一段太平洋的缘故，有时我会听不太清他的双关语，但也不妨想的稍稍复杂些，给老布的智慧也添些白斑。比如说，在中国文化里“镊子”与杀手刺客的最大联系莫过于古今第一高手——仗剑直入无人之境的聂政。我更希望说，老布一定是研修过司马迁的成名作，才有这等神来之笔，异域同天。
但有些个双关语明显是在凑字数，比如“厄本代尔小镇（Urbandale）”一节——“......凯勒觉得这里既不是市区（urban）,也不是山谷（dale）,...”。这种拆字法的语言游戏已经与主旨无关，就是单纯的索要稿酬了。中国人会到石家庄来寻找“老石家”和“村庄”？名不副实的例子多了，石家庄和燕赵悲歌明显命理不和，与窦文涛的锵锵3P行或圆桌双双派对也是不搭噶。
但布洛克是老练的。整个杀手凯勒系列7部书都牵着一个单词“Hit”，翻译的时候不应该绕过去，要把老布的深厚意味起码在标题上做到完美传递。《Hit Man》 译作“杀手”，完美；《Hit List》译作“黑名单”，有本土气息，但要是从全系列协调的角度看，“杀人清单”就很好；《Hit Parade》 译作“杀人排行榜”，好的；《Hit And Run》译作“杀手亡命”，不错，但如果想在中土大唐昆山龙哥处落地生根的话，“反杀”会更爽利；《 Hit Me》台版译作“來殺我啊”，也可以考虑“杀我其谁” ；第七部老布不拘于Hit原词，用Kill来双关Keller，《Keller’s Fedora》还没见中译名，唤作“红颜杀手”或者“杀手的丽人劫”亦或“杀手的女人”都还说得过去。
与布洛克神交日久，不免也会沾染积习。美联社的书评会这样写“劳伦斯·布洛克所有的作品都非常有趣......再来一本，劳伦斯·布洛克”，译成中文呈现出来就是这样子，但“再来一本”并不妥帖。遥想名记当年，应该也是意气风发、羽扇纶巾，用原词“again”表达三层意思来向布老前辈致敬——既是对本书的由衷肯定，也是对未来续作的预约，更是对作者整个创作生涯的期许。轻轻地将“again”译作“再来一本”，并不能将源头活水引入国人心田。
实际上对老布作品的多重解读应该从源头抓起，那就是Lawrence Block劳伦斯·布洛克这一熠熠生辉的名字。身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劳伦斯名头明显盖过老布，不由得令读者生出暧昧想像。至于Block布洛克相近的有Black黑色、back背后、Blackburn布莱克本（黑色火焰）、come back回来。这样一路梳理，劳伦斯·布洛克这个名字骤然有一种暗黑使者卷土重来的诡异闷骚气息，和贯穿始终的反社会边缘人物纠缠共生，不寒而栗又进退维谷，令人欲罢不能。（画外音）【老布是很喜欢玩弄语言游戏的，可惜的是一经翻译往往减色不少。有一单行本中文译作《解除限速》，英文原名是《Resume Speed》，实际只做到了直译。男主人公一次又一次试图回归正常人生活的努力都被击个粉碎，他只能周而复始，无力的重复，充满着绝望。就好像一辆长途班车每遇一个市镇就减速，出城再解除限制，是一种西西弗式无奈的再次出发。跟凯拉·奈特莉的音乐疗伤电影《Begin Again》——“再次出发”恰好相反。】
来自西方的文艺工作者对于诗歌韵脚的把握和双关意象的传达并不只是Block和Black这么直观。写作中大卫·华莱士就曾经在fellatially（咬） 和palatially（宫殿似的）之间挣扎徘徊，险一险月下敲破编辑门。这两个单词的发音和形态都很相似，完全可以蒙混过关、曲意表达，但在中文语境却截然不同——前者是李佳琦意淫杨冥的口腔体操，而后者是华清池飘然植入大明宫。勉力翻译过来就是：海上石油钻塔一起一伏，就好似杨贵妃在华清池内浮浮沉沉。兼顾作者的双关和中西文化的两头（你在这头，唐老普在那头；你在英吉利海峡里头，我在北大西洋外头），实在是......太难了。
有好事者指出，跨文化的等值翻译只是一个梦想。依我看，即便是跨时间的同源文化想做到等值翻译也很难。但中西翻译、古今翻译中语意丧失的不可避免，带来的不都是缺憾。在怅然中去追寻本体，去学习外文，去钻研古代语言，未尝不是获取新知、新思维的一条路子。
大道理说的有点远了，回到老布的创作中来。
小说开头不厌其烦的交代凯勒买心仪邮票的全过程，其行文逻辑就是掏光主角的钱袋，令其在后文的逃亡中手头窘迫，以产生新的话题。现金为王，不仅仅对凯勒如此，对清空航空股的巴菲特也是一样一样的。疫情来袭，每个人的选择都是持有真金白银，穷家富路，手中有钱心中不慌。信用卡上的数字，对于凯勒等于废纸（如果他不是那么急于被捉住的话），电子货币、优惠券、消费卷恐怕也不是那么牢靠。
困扰凯勒的远不止这些。
“......不过这张（信用）卡早晚会因为没人付钱而被拒收，而凯勒也不会替赫兹租车公司或日日旅店或美国航空担心。可是他最不想做的就是害应该收到钱的邮票商拿不到钱。......在他的人生中，嗜好的这块领域是他必须完全清白而且光明正大的。如果他买了这些邮票却回避付钱，那他基本上就是偷了这些邮票。”
盗亦有道哦。而且是杀伐大企业、大公司可以，小老百姓就免了。你可以质疑凯勒的灵魂，但不可以玷污其操守，这是一种深陷烂泥中绝望的抓持。大原则早已丢弃，小规章必须坚守，这是对自己人生彻底否定中的点滴自尊。映射在现实中，就是每个人都在不断的面对矛盾，寻求解决。匮乏的时候，极力抢购、囤积脸上那方蓝色小布料；面临质疑的时候，又开始反哺、回吐，但裂痕已经显现。有些原则是须臾不可以丢弃的，否则就像凯勒，只能悄悄地舔自己的伤口，却难以看到回家的路。
凯勒两手空空的时候，正掉进别人挖下的陷阱，他能否再一次脱身归来？亦或就此......
留待下文评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