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荰野
【归零】
尽管是过了很多很多年以后,我还是会不时地做一个梦 ,一个关于陈雾的梦。
在餐厅、礼堂、厕所、公共课教室、公车站牌前、超市等等地方……
梦里的场景从未重复,但唯一不变的是,梦中总会出现,陈雾那张让人看到就会忍不住讨厌的脸。
她总是会满怀期待的盯着我问:你认识一个叫陶朵的人么?
而我,却一改以往对她的厌恶,浅笑着笃定地答到:是的,我认识。
【壹】
七月,曾经是我最喜欢的月份。
夏天,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季节。
不记得自己在街上走了有多久,只知道周围的场景已经从年代久远的小区林荫道换成了此刻人群熙攘的商业大街。
而我,则以一副狼狈非常的姿态游走在打扮清凉炫目的人群里。
头发被咸臭的汗液浸湿,一缕一缕恶心地搭在头顶。早上换的白色短T也一样,黏哒哒地贴在皮肤上,从背后看的话,应该会看见明显的汗水印子。嗓子也如被火烤般刺疼,我甚至有点担心自己会不会不受控制地伸出舌头像狗一样的散热。 因为头晕到快要失去意识了……
今年的夏天真让人恶心!
从来不知道,曾经最最喜欢的夏天居然会被自己如此的厌恶!
“你们有心了,还过来看看。”陈雾妈妈笑着端出冰橙汁。
“阿姨,您别这么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作为陈雾的朋友,她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觉得很遗憾。”我接过杯子,面色沉重的说。长袖善舞一向是生存的法则,即使不是出自真心,依然不免俗套。
“呵呵,这孩子说的还真像那么回事,还陈雾的'朋友'呢~出了这事,你们不偷笑我都觉得奇怪了!”陈雾妈妈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笑的夸张。说完后鄙夷地扫了我一眼,我顿时感觉脸颊燥热,谎言被当面拆穿,心里不免气恼!可是我却无力反驳,毕竟她说的都是事实。或许自己女儿的处境,她都清楚,怨恨我们也是应该的,可怜天下父母心,谁家孩子不被当成宝来疼?
“阿姨说话直,小姑娘别放心上。”她又开口圆场,我只能尴尬的笑笑。
“这也不怪你们,谁看见那死丫头会有好感才真是有病呢!每次她放假回来那几天,总是我们一家人最难熬的时候!单是看她一眼就让我闹心!这回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只是亏了我白养她这十几年!”我们几人皆无语,而她则是又嗔怪地看了我们一眼,仿佛在说,'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干嘛露出这副表情?我又没说错'。
甚至有一刻,我差点脱口问出:阿姨,您是陈雾的后妈吧?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藏着几副假面,它们配合着我们在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心口不一也成了大家委曲求全的不得已苦衷。
于是,面对一副副微笑着的假面具,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所以,被人生生扯下面具的时候,我们没有觉得心存有愧,反而气恼于此人的不明事理!反正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举?
我也一样。
所以,陈雾妈妈刻薄的‘实话’又为我讨厌陈雾而多加了一个理由!
【贰】
关于这次去陈雾家的事情本来应该是自愿的,可是,最后就算是由班主任强行指派,大家也都以五花八门的理由溜号了。最后就剩下我、团支书刘奇难逃一劫。
蒽,严格说来,还有一个外来人口,警察周竟。
来开门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看到我脸上的疑惑,周竟小声的告诉我那是陈雾的弟弟。我不禁觉得脸上发烫,作为陈雾相处两年的同学,还担任着班长的职务,我了解她的居然还不如一个才‘认识’陈雾一天的人来的多。
似乎只有陈雾的弟弟和妈妈在家,我们三人拘谨的坐在沙发上等着去倒水的陈雾妈妈,陈雾的弟弟则毫无顾忌的抓了我们买来的水果就开吃,样子淘气又可爱,俨然一个被宠坏的小孩。
乘着这档,我环顾起目之所及。 两室一厅,很小的房子,却收拾的熨贴妥当,很有家的温暖。
只是看到电视上放的相框,我不禁皱了眉头。 长方形的玻璃相框装着一家三口,背景是某处知名的旅游景点,大家笑得其乐融融。
只是……上面却没有陈雾,那个属于他们亲人的存在。
“我原来觉得陈雾挺惨的,靠!没想到还有比这更悲催的,居然摊上这样的爸妈!”刘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是啊,你说你怎么能失败成这样?我也觉得之前的你已经够惨的了,可为什么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你还是那么惨呢?
满街的冷饮依然没法让空气里的燥热分子有所消停,闷热的空气氤氲成一张巨大的黏膜,牢牢堵住我们每一个渴望呼吸的毛孔,以及,飘忽的焦距。
匆匆告别刘奇和周竟之后,我就一个人在街上晃悠。
所以才有了一开始狼狈的一幕!
刚才在陈雾家憋了一肚子的火,心里闷得难受。走累了,被晒的没力了,就没多余的力气去想了,否则,我敢保证自己完全有可能会疯掉的!
“啪!”
“呀!真讨厌!”
果汁掉地的声音和女声娇气的抱怨沿着缓慢游走的闷热空气向四周扩散,直至消失不见。 只留下,摔成奇怪形状的红色汁液凭着丁点冷气苟延残喘。
这样的画面还真是似曾相识呢!
陈雾,你也觉得熟悉吧?和你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姿态还真是像呢! 脑中又不自觉的想起,陈雾家楼下,被石灰线圈画成的奇怪形状的地上没清理干净的暗红色血迹。
突然觉得胃部一阵抽搐,然后便扒着花台死命地吐起来。
好恶心! 恶心的红色,恶心的陈雾,恶心的陈雾妈妈,恶心的夏天……
还有,恶心的自己!
“对了,你们认识那个陶朵吗?也不晓得那个死丫头打哪认识的乱七八糟的人,虽然陈雾不是她害死的,但一定脱不了干系!多少也该赔偿点吧!小君他爸一早就去找她去了!你们知道她在哪吗?”
在一切跌入黑暗之前,耳边盘旋的只剩下这句话,临走前陈雾妈妈问我们的。
陶朵? 我不认识……
【弎】
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当时脑子有瞬间觉得茫然。
周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玩手机,看见我醒来,抬头对我说:“你中暑晕倒了,医生说有轻微的脱水迹象。不过休息下就好了。”说完他咧嘴笑了,左边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
周竟是调查陈雾自杀案子的警察,三十多岁的样子。老班要我协助他,提供一些陈雾在学校的情况,所以去陈雾家的时候,他也就跟着。
后来我才知道,在陈雾家楼下分别后,他就一直跟着我,说是感觉我会出事。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笑了,很羞涩的笑,稍稍显黑的脸上,牙齿白得耀眼。
然后他又皱着眉对我抱怨:乖乖!你这孩子一走就是四个多小时,那么大的太阳,差点没把我烤焦!这回我也跟着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手忙脚乱地递纸巾给我,说:孩子,你别哭啊!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说出来,憋着更难受。那个陈雾跳楼的事,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那就告诉叔叔,叔叔绝不会让坏人逍遥法外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周竟还举起握紧拳头的右手晃了两下,很有人民警察的范儿。
我擦擦鼻涕问他,叔叔,就你所了解的,你觉得陈雾这人怎么样?
他伸手挠了挠头发说,那个女孩挺……挺……
挺差劲!挺糟糕是吧?差劲到爸爸妈妈都讨厌她!我接过他的话。
然后他又笑了,这次只是勉强地扯了下嘴角,看不见酒窝。
没错,大家都觉得陈雾是个很差劲的人!
和陈雾同班两年了,因为担任了班长的职务,所以我‘有幸’成为了班上和她交集最多的那个人。当然交集的内容也只是局限在,通知班导交下的任务时给她发个短信,或是班上有活动时向她收收要缴纳的经费……除此之外是真的没什么可和她交流的了。
当然班主任在每次的班干部例会时,也会不厌其烦的嘱咐我要多注意班上同学的情绪,要搞好班上的团结云云,而我也我很清楚,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要让我多关心陈雾,只是每次一想到要面对她那张脸,并且还要如知心大姐姐般的开导她的思想……我就觉得不如杀了我还来的快些!
一直以来就不否认自己讨厌陈雾的事实。就算表面上出色的扮演着一个一视同仁的好班长形象,可是内心却从未怜悯过被大家排斥的她。
每个人都不喜欢她,甚至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嗯,现在还应该加上一条,她的父母也不喜欢她。
其中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她长的很丑!由于长期戴眼镜而严重变形的眼睛,眼球夸张的向外鼓着,好象被煮到发胀的两颗鱼丸挂在脸上,还有两片肥厚的嘴唇因为带着牙箍而不自然的向外翻着,与之相呼应的还有被衣服紧紧箍着的肥肿身材。
这样的形象在生活中遇到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在艺校来说就显突兀了。艺术学校里,气质型、惊艳型、可爱型等等型的女生可谓是数不胜数。而以陈雾这副尊容的出现,那就是一朵更为奇葩的奇葩了!
撇开学艺术的人对美好事物的挑剔眼光,也许你会说不该以貌取人云云,可是在这个虚伪而现实的生存空间里,人们总是偏好‘食色’,或许只是来自骨血的天性,习惯罢了。于是也就有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辞,恶心至极,却又合情合理!
所以陈雾的存在,便毫无意外的被大家理由充分的划为了‘人之常情’。
此外,就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陈雾充分证明了这句话的真实性,她胆小、懦弱、没骨气……面对别人的嘲笑和讥讽,别说反抗,就连最基本的‘哭’,她都觉得是冒犯了别人,永远只会浑身颤抖地躲到一边。
我常在想,一个人的美,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其本身的自信,如果连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那么何来别人之说? 我曾一度以为她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等待着,有天能被大家遗忘。
“所以,她会自杀是因为她自卑,得不到别人的关心?”周竟皱着眉头问。也许觉得为了这些就去跳楼也太不值了吧。
“ 可是,那个陶朵又是谁?为什么陈雾的遗书里只提到她?”
“遗书?什么遗书? ”
陈雾自杀了。这个消息是辅导员小崔在早上告诉我的。说是在今天凌晨的时候,陈雾是从她家所住楼房的天台跳下去的。可是,他没告诉我什么遗书的事。
“哦,因为案情还在调查,所以有些事情没公开。”说完周竟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接着说“陈雾死前留下一封遗书,里面只有一句话:陶朵,你在哪里? 那个陶朵你认识吗?据了解,你们学校没有叫陶朵的人。”
【肆】
你认识陶朵吗?
最近好像有好多人都在问我这个问题,陈雾的妈妈,警察周竟,还有……陈雾。
没错,那个最初向我打听陶朵的人是陈雾。
那天,我照例到旧教学楼的天台画画,可刚要进门就很诧异地听到有人在说话。现在这里除了我几乎是没人会来的,之所以说‘现在’,是因为那里曾是地下小情侣们的伊甸园,不过,自从我厚颜无耻的在无数白眼与娇滴滴却恶毒无比的咒骂中仍坚定不移的以一种殉道者的姿态,完全忽视他们,打算与周围枯焉的盆栽融为一体后,他们就自觉的‘缴地转移’了。
所以,突然听到有人在这说话是很奇怪的,最糟糕的是那声音讨厌的耳熟。
“……你好,我叫陈雾,大家偶尔会叫我啊雾。”
是啊,在类似‘啊雾,今天放学的值日帮我做下。’‘啊雾,笔记借我抄下。’‘啊雾,帮我买份饭到宿舍。’‘啊雾,你的钢牙套还真是个性呢,当然前提是配上你这张脸之后’的‘偶尔’时候。 我反感的的皱眉,犹豫着是不是要先闪,却又忍不住在心里恶作剧的接道。 而且貌似我也‘偶尔’这么叫过她……
“其实啊雾真算是个不赖的称呼呢。啊、雾。‘啊’,与生俱来的发音,贴心到无需动用唇齿声带舌,一个最不费力的单字。语气里是满满的温柔与亲近。”
甚至,亲切到大家都不用向你解释需要帮忙的原因? 忍不住抬脚向里面走去,陈雾好像被我吓到了,脸色很苍白。然后她低下头就往外走。
“你不用走,我们互不干扰就好。” 我没有继续平日平易近人的样子,冷冷地开口。
又是那副样子,小心翼翼,唯唯诺诺!明明是她先到的,却是一副打扰到我的表情,逃命似地往门边赶,让人忍不住讨厌!
“你刚刚是,在练习么?对朋友?”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落寞背影,忍不住问出口,关于刚刚在门外听到到的‘自我介绍’。
“啊?对……其实,她……不不不认识我,只是我……我知道她而已……”她迟疑的停下脚步,小声说道。
“诶?那就告诉他哈,做个朋友又没什么难的。”忍不住鼓励她,奇怪的是居然没了惯有的讽刺,是同情了吗?鄙视自己,连自己都一塌糊涂,哪有资格去同情。
“蒽,所以我一直在找她。”她靠着墙站着,似乎是愿意和我聊下去的。
“啊?你不知道他名字?那你是怎么知道他的?”看来又是一个心酸的暗恋故事。
“因为我发现所有人都会说到她,就很好奇,于是就开始一点点的关注她、了解她。对了,你知道她么?一个叫做陶朵的女孩。”
“啊?女孩?我还以为……呵呵……她叫陶朵是吧?没听说过诶,我们学校的?别人都说她些什么啊?”好奇心杀死猫,我干脆坐到她身边,想知道更多。
“很多呢,大家好像知道她很多事的样子。大家总是说:陶朵拿年级第一诶,看她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陶朵喜欢吃糖呢,有人看到她抽屉里、背包里时刻都有放着大堆的糖果呢,装什么可爱么……陶朵偷懒呢,别人都说她上体育课都是躲在树荫下听音乐的……陶朵自傲呢,整天冷着脸拿鼻孔看人……”陈雾滔滔不绝的和我分享着她的发现,语气温柔而欢喜。
而我的耳边则只剩两个字——陶朵、陶朵、陶朵……
“你找她多久了?”我忍不住打断她。
“好久好久了,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听到关于她的种种……”
“那……你打算一直找下去吗?”
“是啊,我相信会有一天,我能找到她。到那时啊我要告诉告诉她,我知道她,了解她。告诉她大家因为什么而喜欢她或者讨厌她。还有,告诉她,有好多人在关注着她!” 她很憧憬的笑了,虽然那笑依然不好看。却是……说不出的舒服。
【伍】
“那,这个陶朵到底是谁呢?”周竟紧皱着眉头问我。
“陶朵啊?她是杀死陈雾的凶手啊。”
“你是说陈雾根本不是自杀?” 周竟从椅子上惊得站起来!
“当然不是!凶手就是她父母,她的同学,是我,甚至和你一样她不认识的陌生人,是…每一个认识陈雾的人!”
转头看向窗外,夏天依然以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肆虐着,冷冰冰的阳光仿佛要刺穿所有似地……或许还是冬天的阳光要讨喜一点吧。
(校园暴力和霸凌现象,不管是中国还是其他国家都是屡见不鲜,中学的时候看过日本的一个作品《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已经无法用震撼来形容。就算是身边,每天点开新闻,总有一两则是关于校园霸凌现象,我知道无法遏制,但是至少你的身边,即使你帮不了,也不要漠视,也许一句关心,事情就可以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