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的这记老拳创造了小县城公安的两项历史。我成了三百人的公安局三十年历史上第一个敢在公开场合动手打了人大代表的警察,而且打得还是政府官员的亲眷,确切的说是县太爷的小舅子;为了处理我所犯下的严重错误,三百人的县局三十年的历史上第一次设置了一间临时禁闭室。纪检的同志严肃的告诉我,同我的错误相比,矮胖子串通电机厂工人诬陷皓月的事已经微不足道。用政委的话说“人家那事也没产生啥后果,错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我在治安大队那间破旧的车库里圈了七天。这七天不断地有纪检、督查、控申、甚至还有县上纪检、检察院的同志轮番对我进行谈话。最后调查的结果让这些所谓的专案组的办案人感到了无聊。用县委纪检副书记的话说,纪海简直糟蹋了警察这身皮。哪个警察只要稍微动动脑筋,也不会造的像纪海这般寒酸。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身无分文,甚至连个媳妇都没讨上。这个专案组的组长,纪检委资深的老书记无奈的苦笑,既是为我也是为他自己。在纪检委办了二十几年的专案,如我这般光明磊落,清清白白的被纪检者,还是第一次遇到。
专案组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结论也很简单,除了打出的那一记老拳,没有发现其他违法违规行为,最终的处理意见交由县局纪检部门酌情做出。专案组解散的那天下午,老书记来到禁闭室,意味深长地对我说“我知道你纪海是个好同志,但生活是没有好和坏之分的,只有适者才能生存。人太刚烈了,折磨的只能是你自己。做个好人没错,但做头倔强的驴子就万万没有必要了,如若不然是迟早都要挨宰的。”
重新获得自由是在被禁闭的第七天傍晚,当我走出那间破旧的车库时,如血的残阳正被夹在远处几座楼房留下的空隙里,那些参差不齐的轮廓越发变得高大、黑暗和清晰起来。苦苦挣扎的光明和温暖被一点点蚕食,我感到了夜的孤寂和彻骨的寒意。
我打了个哆嗦,在三伏天的傍晚,这个哆嗦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但又是那么真实的存在。我曾经的那些骄傲和自以为是的坚持,突然间变得异常模糊和迷茫。对于这个小小的县城,对于这个偌大的世界,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我的坚持究竟为了什么?世界有我如何,无我又会怎样?我能改变什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甚至连改变自己都无能为力。
身边的路人无不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轨迹和交集都像是预先设计好的。我需要马上找到皓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早就预置在了我和皓月的命运里,但我知道这愿望很强烈。我什么都顾不上,我只想马上找到皓月,我怕那一轮皓月再次被乌云遮蔽。我知道自己不是圣人,没有拯救灵魂的能力,我只是心怀悲悯,为自己也为了皓月。
皓月终于不辞而别。这样的结果似乎冥冥之中早就有所预料,只是当一切发生时,竟还是令我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恍如隔世。我独自一人找遍了这个县城几乎所有的角落,甚至还去了当年的那家录像厅,没有一丝皓月的消息,什么消息都没有。
当我浑浑噩噩的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犬队宿舍时,李林板着面孔等在门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李林扔给我一份文件,一份县局纪检委签署的红头文件。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纪海因严重违纪,组织决定给予行政记大过,从公安队伍中辞退。我把那份给了自己终审判决的文件扬手扔在了地上。
“纪海大哥,以前我对你那样对不起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组织这样对你我也认为有些过了。实在不行你去找找我姐夫,事情应该总会有转机的。”李林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巧,像是摆脱了束缚之后的一种解脱。我仰面朝天躺倒在床里,微闭双眼,脸上看不到一丝表情,像是早已大彻大悟,又像是已经被折磨的麻木不仁。
李林站在床头,没有离开的意思。“你什么情况?我这个人头脑简单,你不明说我可是猜不出来。”我用眼斜了一下立在一旁的李林。李林像是写不出作业的孩子终于找到了答案,他搓着手往床前挪了挪身子,“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吧,按照大队的决定,希望你尽快从这里搬出去,车子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不好意思啊纪海,你被辞退了,已经不是正式警察了,我也是上指下派,没办法。你抓紧整理整理东西吧。”
我闭上眼睛,把脚架在床头柜上“我不是正式警察,没有资格住在这里,那这里还有谁是正式警察?你是吗?那几个训导员呢?他们都不是正式警察,他们也都要一起离开吗?”
李林一脸尴尬,鼻子尖甚至有汗珠子渗出来。“纪海你也不用跟我强,我早晚会成为正式警察的,我姐夫已经给我运作差不多了,你可是扒下这身皮再想穿上就不那么容易了。”李林索性坐在了窗子下面的桌子上。
“那好,等你当上正式警察再来和我说话,给我下逐客令,你还没那个资格!”我甩掉皮鞋,转过身子头朝里不再说话。“那好,我会让有资格的人过来撵你滚蛋。”说这话的时候,李林的嘴角一定还挂了轻蔑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