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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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乙卯,日夜出,高三丈。

轻风拂面的夜晚,不见得黑,隐隐的日光还在天际。

大灾之相。

谢暮云安静吹着笛,笛声呜咽,是一曲鹧鸪天。

街市上并没有人,兖州城并不宵禁,但天现异相,城池中的住户都已早早收工回家,闭门不出。

但谢暮云的笛声却也并不是没有人欣赏。

灞桥的两端,各站着两个人。这四个人并不说话,只远远看着谢暮云的演奏。这四人装扮说不出来的怪异,并不是中原人士,既像是道士,也像是胡商;既像是王公,却也像杀手。

谢暮云一人一笛一剑,倚靠在灞桥的石栏上,石栏上一排形象各异的狮子,或跳跃或俯卧,甚是活泼,为这沉闷夜色下的肃杀之气增添了一丝活跃。

谢暮云的眼睛微闭着,显然是沉迷于自己的笛声,已无暇关注其他。他的耳扇翕动着,听着笛声和风声,以及风里刀出鞘的声音。

夜色深了。夜色越深他的笛声就越是如泣如诉。河边,十来丈的柳树随风摇曳,像是少女飘摇的发。并不冷的风,吹拂得谢暮云的脸上一阵微笑,久久不去的笑。

一曲终了,他缓缓睁开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的婴儿一样,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欣喜。

谁也不会想到,震烁京城的“锦衣夜藏刀”谢暮云,此刻竟然出现在兖州城。他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又或者,是在笑眼前的这一幕场景。他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左右扭了扭脖颈,桥两边的人似乎并没有进入他的视线,他咽了咽口水,依依不舍地将玉笛别到了腰间,飘红的穗带随风轻舞。

谢暮云修长的身躯矗立在桥上,像是矗立在山巅一般巍然,但如果细看,会发现他的衣衫已经不甚整洁,领下的胸膛也有了一些淤青,他也像是一棵在风里的树,只是还没有什么风能吹动他分毫!

桥下的四人静静听完他的笛声,缓缓拿出了自己的武器。这些武器没有一个是中原武林常见的兵器,有一对带锯齿的金轮,一座修长的宝塔,还有一张用极细金丝和陨铁丝编制而成的柔软波斯毯,以及一把如同没有开刃的巨剑一般的铁尺。

谢暮云微微笑着,他已经思索出这四个人的来历——拜火教的四大护法。这四人从未一起现身过,他们本应该分别在波斯或者中原传教,又或者在主教身边护法,但此刻齐聚在这里,想必也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想到这里,谢暮云高兴得狂笑起来。他的笑声异常爽朗,响彻在清夜里,十分有力。

“你笑什么?”说话的是紫衫龙王伽煌,她的脸被披在身上的波斯毯包裹,只露出一小片淡黑色的额头和一只修长眼睛。

“我在笑,你们不在波斯,却大老远来听我这样一个从皇宫里叛逃出来的不良人吹笛,得此知己,谢暮云虽死无憾!”

“既然无憾,就去死吧。”金毛狮王伊臣道,他是波斯大护法,一身武功冠盖天下,他实在看不懂眼前这个年轻人到底有何神奇,他们四大护法无不是从天下各大门派培养出来的天才人物,中原剑术、波斯咒法、东瀛忍术无不精通,但他此刻却掩不住长袍底下的手微微颤抖,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接到要和其他三大护法合作围剿的命令!

作为拜火教的元老,他从未被教主这样不信任过。又或者,教主只是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的实力。

“地狱赤罗”谢暮云。他接到的指令上记载了谢暮云简短的生平。不良人,承合主人,四月叛逃。

奇怪的是指令的末尾并未标记必诛,这几乎是所有拜火令必备的尾注——否则也不会送到他们手中。

这让伊臣微微胆寒,因为他不理解,令上的意思,是告诉他们不必下杀手,还是说对他们能杀掉谢暮云,毫无信心!

提到谢暮云,就不得不提起另一个人,风津。坊间关于他们的传说从来都是和他们两个人相关的。谢暮云和风津师出同门,两个人自小拜入剑修名师梵世门下,梵世云游天外之前,只有这么两个徒弟,因此他一身真传悉数教授给了谢暮云和风津,而梵世的成名之战,却是在收他们为徒前四十年,二十五岁即大败天下门派高手于天山,自此独步天下,一生未逢敌手。

谢暮云和风津两人相识于垂髫之年,风津大谢暮云五岁,也早五年进入师门,因此对待谢暮云,如同胞弟,两人同样天赋秉异,武艺高强。梵世传一把名剑给风津,名曰承合,传一支玉笛给谢暮云,名曰悲月,风津强于谢暮云,世人皆谓因承合之剑削铁如泥,断水破日,而悲月不过排遣寂寞,聊以自慰之用。

此时,悲月之于承合,都在谢暮云腰间。

两人出师后,均被皇宫重金聘于近卫中,是为不良人,风津为不良帅,谢暮云为右千户。两人为皇室办案,英勇非常,京城因此安宁太平十余载。京城百姓无不记他们的好,送给他们“锦衣夜藏刀“和“血剑动长安”的威名。

但风津此时却已不在大内。传闻他窃取了机密,叛逃皇室,下落不知。

而谢暮云,此刻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中原武林人士闻之,莫不携剑前来和谢暮云对决。倒不是因为想得朝廷赏赐,实是因为谢暮云和风津在护卫京城的多年间,杀了很多江湖中不满朝廷统治的好汉,或刺杀或围剿,无不惨死在风津和谢暮云的剑下。因此前来复仇者众,但又无一不再次折于剑下。

但这几人,谢暮云却可以打包票和他们无冤无仇。

谢暮云没有问,他还在笑着,彷佛世间本就是如此荒诞。就像他的武艺并不比师哥差,但世人只记得第一是风津,第二才是他,于是觉得能从他身上尝到甜头,争相前来送死。

夜深了。灞桥的风开始冷冽。谢暮云的发被风吹起,刀削般的轮廓一动不动,谁也无法判断他的眼睛在看向哪里,只觉得无神。

伊臣手中的双轮催动,开始飞速旋转起来,他开始有了一点信心,他想起自己年近五十,却也练了四十年的武,他从未懈怠过,也从未失手过,他手中的金轮大败过侵略波斯的异族,也杀过中原武林的盟主,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年轻人能胜过他。更何况,伽煌的咒术和破罗的塔阵,以及丹皇的影杀术,都是天下无二的绝技。他渐渐挺起了腰杆,力量也回到了手中,但呼呼的风声伴随着谢暮云轻轻的步子向他飘来,他却又突然感到一阵阵的心寒。他转头看看身边的伽煌,发现她也在微微颤抖着,她的身躯在夜色中突然变得渺小,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一个受了伤被欺负小户人家的女孩。伊臣想起,她也不过才二十一岁,虽然她几乎杀掉了所有见过的人,但其实也还是一个未经过多少世面的少女。

要是此次回去,要为她谋一个好夫婿。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突然浮现脑海,伊臣注意到自己可笑的想法时,突然笑了起来,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为自己的女儿计划将来那样。在他短暂的笑还没有停止时,谢暮云拔出了腰上的长剑。

白色月光一样的承合,在夜色中像是流星一般耀目,伊臣从没见过这样的兵器,似乎那是一个活物,在林间飞窜,不让人看清它的真面目,他觉得这把剑真的很美,舞出的每一朵剑花都像是一幅画。他想要看清。

他终于看清了。承合刺进了他的脖子,他温暖的血沿着剑身上的血槽流向谢暮云,月光似的剑刃沾了血,却并不变色,像是血液已经被它吞噬了。他没看清谢暮云是怎样出现在他身边的,只是一晃神,他的金轮纹丝未动,他便倒在了地上。青色的石板如冰一般凉,他渐渐失去知觉。

也几乎是一瞬间,破罗手中的塔刚举过头顶,那困杀了无数高手的法阵还未展开,他就看到他的铁塔掉落了下来,以及他被齐腕砍掉的手。疼痛还没来得及传到脑子里,承合的剑像是飞鸿踏雪般在他的心脏留下一道剑痕。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但还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有无边的恐惧将他拉入深渊。

在谢暮云杀掉破罗的同时,丹皇的声音突然后撤,纵入了如水的夜色中,只有修习影杀术的他看清了谢暮云是如何刺出每一剑的,他宛若游龙的身影在灞桥上如光似影,如梦如幻,当他看到他的身法,就知道他根本不靠承合杀人,哪怕只有一支筷子,也没有人能挡得住他。于是他逃了。

谢暮云的眼角瞥见丹皇逃窜入天的身影,只是微微一笑,他缓缓向僵立在原地的伽煌走去,好像此刻是北方的冰天雪地,她已经被冻僵了,微微颤抖着,眼神涣散,她抬起头看着谢暮云,像是待嫁的少女羞涩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新郎。

谢暮云抬起手中的剑,却并没有刺向伽煌,他随手向身后挥去,承合如电光闪烁在黑夜中。梵世成名绝技,百里飞剑。丹皇的惨叫从百步开外的夜空中传来。

“我不知道你也会咒术。” 伽煌哑声道。

“波斯的咒术在中原只是旁门左道,我只会那一曲。你真正没想到的是,我的笛咒会比你的咒术更高,连你也没有察觉到。”谢暮云微微笑着,他已经不用动手了。

“是的,我没有想到。” 伽煌感到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她的身体在渐渐失去温度。她是四护法中唯一和谢暮云有较量的,谢暮云在吹笛的时候,她已经在铁毯下用双手结印。咒术可以扰乱人的心智,在他们的心里种下一个咒印,被施咒人的身体会对咒语坚信不疑,哪怕这个人明明是男的,但只要对他的身体施咒,他也会变得女相,并且失去对女人的兴趣。她对谢暮云施的咒是“我不会武功。”所以当她看到谢暮云一息间便杀了身边的伊臣时,她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但是她还是勉强笑了一笑,她看着谢暮云的眼睛,从没有那么勇敢坚定的眼神,“可惜你真正的敌人不是我们,是风津,而你却杀不了风津。”她说着,笑容凝固在脸上。

谢暮云对她施的咒是“我已经死了。”

于是她的身体已经像是一个死人那样逐渐冰凉下去,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她倒在地上,眼中倒影着满天的星宿。



公三十六年,荧惑守心。

寓意着族亲分离,大敌将至。

谢暮云找到承合剑的时候,承合正躺在一个女人怀里。一个绝对的美人,迷离的眼神,带着些许羞涩的笑容,瓜子脸上不施脂粉,一身衣裳却如芙蓉春城般艳丽。

她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带血的剑刃,像是抚摸情人的面庞。她不去看谢暮云,只端详着剑刃,又用手指轻敲,剑刃脆鸣,在夜色中如琴瑟鸣奏。她轻轻哼唱起一曲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她的声音悠长妙曼,像是她的身躯让人如痴如醉。

谢暮云拍起双手,此刻除了击掌他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恰如柳暗花明,又见一村!

“谢先生,如此良夜,这一曲可适得先生心境?”女子轻笑道。

“正合心意。只是此夜凶险,姑娘还是早早归去得好。”谢暮云笑笑,并不走近她的身边。

“听闻谢先生在苦寻风津的下落?”女子却并不领情。

“江湖人都知道的事,何必来问我?”

“可有线索?”

谢暮云摇摇头。

“何不往凌云寺一探?”

“凌云寺,你是说我师哥落发出家了?”谢暮云一怔。

“呵呵,世人谁不知道风津是恋上了一名青楼女子,这才脱下锦服,和那名女子私奔天涯,又怎会出家?”

“姑娘又为何好心告诉我,是为谁办事?”

“先生唐突了。”女子面色一冷,旋即又笑起来:“但看在先生郎艳独绝的容貌的份上,就告诉先生吧,我是太子东宫下的鸢。”

“素闻东宫有十二女杀手,均以鸟命名,惊艳卓绝,杀人无痕,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可东宫又为何要帮我?”

“各取所需罢了。”

“你们所需是什么?”谢暮云看着她怀里的承合。

“承合会在凌云寺交还给谢先生。半年后,凌云寺,先生莫要失约。”说着,女子转身走进了夜色,只数步,便如雾般消散在一片黑色中。谢暮云注意到她走路是没有声音的,甚至没有脚印!

……

半年后,谢暮云再找到承合时,承合已插在凌云寺主持的尸体上。

这是半年来,死在承合剑下的第八个人。这八个人无一不是中原武林中各门派的掌门人,领头羊。硕果仅存的少林住持,此刻也死在了凌云寺。

但使承合的,却并不是鸢。而是任重。

古寺的钟声映衬着山下的波涛之声,谢暮云感觉像是坐在船上,让他想起那首枫桥夜泊的诗。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谢暮云道。

“这就是我的本意。”任重答。中原武林中的男儿,无一个不想做天下第一, “铁臂开山”任重也是其中一个。

“给你承合剑的人是想栽赃给你。”谢暮云长叹一口气。

“我不在乎,只要是天下第一,栽赃又如何。”

“你又怎会明白,承合剑无往不利,就是老妇娈童拿着,也可以无往不胜,但强的不是人,而是剑。”谢暮云摇头。

钟声停了,只听得见香火燃烧寂灭的声音。

“你胡说!此刻谁敢质疑我是天下第一!”任重虬结的胡须因真气而炸开,似一头愤怒的狮子。他举剑对着谢暮云。

“你还不能死。”谢暮云摇摇头道,“有人借你的手除掉了武林中的所有掌教,指使你的人只会是从我手里抢走承合的人,那么就是……皇室。”

“中原武林和皇室一向交好,更是辅助当今皇帝驱除了数次边境来犯之敌,皇宫又为何要除掉他们,想来,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皇室容不得强者林立的江湖。”谢暮云自说自话,思忖着,但任重却全不知情的样子。

“你是昏了头,想做这个天下第一,有人给了你这个机会,你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像是一个学堂学不好的孩子,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这世上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世人不会因为你杀了几大掌门而承认你比这些掌门更强的。”

谢暮云动了起来,夭骄灵动,向着任重飞去。任重手中的剑似乎有了生命,顷刻分散,向着四周游去,结成了一束巨大的剑花,剑花的中央,任重奋力挥洒,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谢暮云绝不给人第二次攻击的机会。

谢暮云冲向他的剑阵,承合砍下,谢暮云的身躯立刻一分为二,却并不见血,只是身影似烟尘一般吹散,在任重的笑容还没有来得及浮现的时候,谢暮云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砍中的只是残影。

承合出现在了谢暮云的手中。但握着剑柄的还是任重的手,谢暮云连他的手臂一起扯断,夺走了承合。

冷汗密密麻麻,任重跪倒在地,半边的伤如瀑布般流着鲜血,他讶然地抬头,看着背身离去的谢暮云。

“习武之人不应该急着证明自己,花数十年磨炼自己的技艺,熬瞎自己的双眼,打磨自己的招式,有一天即使你不出招,别人也会知道你的功力深厚,天下第一不是靠杀人得来的。”谢暮云说着师傅教他的话,渐行渐远,他并不杀任重,因为他知道,让任重去面对失去承合后的代价,比杀了他更加惨重!

谢暮云看着地上凌云寺主持苦海大师的尸体,他死得异常安详,如不是身上的剑伤,看上去就如同睡着了一般,没有丝毫痛苦的神色在脸上。

这一切让谢暮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看到粗布袈裟下苦海大师的手。

那只手干瘦皱皮,没有一丝血色,手指弯曲,搭成一个奇特的造型。

谢暮云看着那个手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八月,有两月相承,晨见东方。

京城,普慈寺。

四通八达的坊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于耳,护城河中的鱼被吵到跃出水面,在护城河的对岸,和京城高耸的城墙相对望的,就是普慈寺庙。

普慈寺并不是寺庙,或者说,它现在并不是寺庙。皇家热衷礼佛的人只有已经仙逝的太皇太后,在她死后,这里就被皇家改造成了秘密据点。它坐落在雕刻精美的栏杆、栏板围绕的三层汉白玉石须弥座台基上,在它的外围,是拓着佛印的红墙,红墙内却并无香客,只有一队队来回逡巡的禁卫军。

太皇太后生前在此修佛的时候起,外人就一概不得入内。

在太皇太后死后,最高的大雄宝殿内,原本塑金的大佛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高大的金椅,铺着黄绫和轻纱,整个大殿内弥漫着熏香的气息。

金椅下安静站着侍奉的宫女,一个个敛息屏气,但此刻殿上并没有人,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来去风在呼呼作响。

谢暮云掀开屋顶的琉璃黄瓦,潜入大殿顶端的阁楼中,这座阁楼被改造成了卷宗库,直达天顶的书架堆叠着数不尽的卷宗,浓郁的艾香和麝香气味让空气分外污浊,似乎连光线也无法刺破。

卷宗库里阒寂无声,似乎已经被尘封了许久。这里本是普慈寺的藏经阁,但架上陈列的,却是大内的机密文牍。至于是什么时候改建的,知道的人很少,谢暮云恰好是其中一个。

“谢先生,重访故地,可有忆起当年好友?”鸢的声音从书架后传来。谢暮云翻找着文库,一时不知道她是何时进来的,或者,她一直在这里等着他。

谢暮云手抚到剑上,缓缓起身,冷然道:“大内改建普慈寺的时候,我曾做过监事,所以这里的情况我一清二楚,但说到朋友,皇宫尔虞我诈,信得过的人却没有几个。”他的剑已经微微出鞘。

“……承合已经回到了你手上。”鸢露出微微诧异的眼神,一双美目着了眼妆,只有艳绝的颜色,让人看不清里面的神情。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承合剑杀了武林的掌门,此刻又回到我手上,于是就变成了我杀了这些人。”

“是的。”鸢微微一笑。

“你为何这样做?”

“为的是让先生没有退路。”

“我从大内出离,本就已没有退路。”

“可先生不一定会狠得下心,去杀你唯一的亲人。”

“他杀了我们的师父,我是一定会杀了他的。”谢暮云说道,”更何况,不杀掉他,又如何让世人知道我才是梵世门下第一的剑客?”

“可我听说,风津待先生如同一母同胞。”

“你因此疑虑?”

“对。”

“为何?”

“因为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只是可惜,风津艺绝天下,没有承合,只怕先生也不是他的对手,更遑论其他人。”鸢似乎被激怒,突然愤懑地大喊道。

谢暮云突然觉得看不清眼前这个人,或者他从没有看清过,这个东宫的杀手,艳丽卓绝,但他看不出一丝的恶毒,只有怨恨……和悲伤。

”我还有一点疑惑,先生是如何知道要来普慈寺寻找答案的?”鸢问道。

“我在凌云寺看到任重的时候,就知道你所说的答案只不过是在利用我,让你有带走承合的机会。是凌云寺的方丈苦海大师让我来这里。”

“可你见到苦海大师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死了。但还会说话。”似乎是知道谢暮云会来,苦海大师死时做出的手势是一个礼佛的手印,这个手印和僧人会用的手势截然不同,是只有皇家才能用的至高印,常在普慈寺为太皇太后做法的苦海大师,和常护卫皇家礼佛的谢暮云,都明白这个手势的意义。

鸢突然松懈了气势,如冰般冷冽的眼神变得柔和,她微微迟疑,再看向谢暮云时,只有深深的遗憾。

”我知道‘锦衣夜藏刀’谢暮云的手段,利用过你的人没有还活着的。可我不后悔,我只要那个人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谢暮云微微一笑,不言中一切已经了然于胸。他明白,能让一个人如此恨另一个人的,只有爱。

而对于这样的人,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谢暮云找到的卷宗上,写着三个字。断木崖。



端木崖上,微风凛凛。

雾丝晨曦照耀的清晨,雾已经散去,有一丝寒气,飘飘地掠过树间。

一个童子静静矗立在崖边,小小的身影俯瞰着崖下,远远的一座木屋孤独地坐在那里。飘逸的烟霞遮盖了视野,随着风飘散,云被阳光照耀出斑斓的颜色,如同仙雾缥缈的天境。

童子神态安然,脸上似笑非笑,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袍,怀抱着一支拂尘。像是那种刚进入道观里的童子,但从他岿然不动的身躯中,却渗出十分恢弘的气势来。他微微向后一瞥道:“我已恭候多时。”

轻轻的脚步传来,一支剑鞘划开朝阳的辉光,脚步轻缓,谢暮云走到了童子身后。他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的童子。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谢暮云道。

“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童子道。

“东宫的阴谋,为什么要连累我和风津?”谢暮云问。

“你什么都知道了?”童子皱眉道。

“鸢什么都告诉我了。”

“该死的叛徒。”童子攥紧了手,又释然道:“不过想必她也已经死了,风津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所以他也必须死。”

“但又没有人能杀得了他……连你也不行,即岸。”谢暮云道。

“对,我也不行。”童子苦笑着摇头。

“如果我也不杀他呢?”谢暮云问。

“你自诩武艺不下风津,打败他不就是你的夙愿吗,如果你不愿意杀他,那还真是让人意外。不过,东宫的计划环环相扣,想必你不杀他,他也会死。”

“那你快点让我去杀了他,否则他就被你们杀了。”谢暮云一笑道。

“不。”即岸摇摇头,“看到我在这里,你就应该明白了,我是来杀你的。我奉命守护崖下的人。”

鹤发仙人即岸,看似十来岁的少年,实则已经是八十岁的老者,一身仙逸功法炉火纯青,竟已到了返老还童的境地!谢暮云拔剑,即岸的功法被武林称之为仙术,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长剑直入,刺向即岸飘渺起来的身影。一场恶战毫不留情地展开。

……

风津巍巍颤颤地走出木寮,怀中抱着一只药罐,当他浑浊的眼睛看清眼前的人时,惊得怀中的药罐掉到了地上。

“暮云。”他哑然道。

谢幕云一身血色,站在他的对面,浑身被血浸透了,身躯委顿,承合剑插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躯。他看着眼前的风津,眼中的讶异之情不比风津少。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谢暮云恨恨地道。昔日身材伟岸,胸膛如城墙的风津,此刻干瘪如老叟,头发与胡子全都花白,像是蓦然间老了几十岁。记忆中天下无二的剑客,此刻已看不见当年的影子。

“你受伤了?”风津并不回答他,反问道。他缓缓走过谢暮云身旁,像是在走向一个永不会到达的终点。“我知道你会来,但是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不知道杀了我,还能不能让你得到满足?”他说着,向木屋走去。

和即岸的对决让谢暮云筋脉尽损,此刻站在这里已经拼尽了他全部的气力。“如果你不那么糊涂的话……”他说。

“阳榭,来客了,沏茶!”风津打断了他,对屋里喊道。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内,穿着一袭淡青素衣,辫子盘结着垂在后背,直垂到后腰上,怯生生的眼睛躲在门格里,向着满身血污的谢暮云张望。

谢暮云看着门里的阳榭,目光说不出的阴冷。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师父了?”风津问道,屋外有一张小小的石桌,粗糙的边缘像是随意打磨后就放在了这里,风津缓坐在石凳上,抬起头用沧桑的眼睛看着天空。

“十二年。”谢幕云道。

“已经有十二年了。”风津怔怔地看着天空,“如果我没有去见他,也许他就不会死。”

“所以我要杀了你。”

“你从小就争强好胜, 你记得因为不服管教,你被师父罚到山上闭关多少次吗?”

“我记得,十三次,每一次我都饿得半死不活,总是你带着水和豆子来救我。如果我比你更强,师父也就不会惩罚我了。”

风津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喟叹一声。“你一定要杀了我?”他问。

“我一定要杀了你。”

“那么来吧。”风津站起来,他的身躯不如昔日伟岸,甚至容颜都已见苍老。

谢暮云扔出了手中的剑,又拿出自己的玉笛。他要用自己的笛打败他的剑。

阴阴的山谷里刮起了风,像是雪一样寒冷的风吹过脸庞,在风里,谢暮云凝望着风津的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倒映出他们往日的景象。

他不再迟疑,可却多了一丝遗憾。

终于,谢暮云动了,他的玉笛在手中飞舞起来,夭骄灵动,如同一道碧绿色的雷电,直窜向风津。梵世传世的技艺,除了剑术以外,笛也独有风骚,更是演化出了千变万化的飞声剑法,以笛为剑,以声为刃,如同隐没在竹林中的青竹蛇,无形无声,一旦攻击却迅猛非常。

他宛若流星的身姿飞向风津,在飞刺的中途,他的身影不知是因为过于迅速还是别的原因,突然消散开来,像是被风吹走的一阵雾。

咒术,魂灭。

风津没有动,他手中的剑像是一个老朋友那样熟悉,剑刃翁鸣,像是迫不急待要加入战斗,但风津稳稳地立住,他很明白谢暮云的招式无法用普通的攻击化解。

一阵风起,斜刺里的一道绿光出现,在风津举剑的刹那,有血溅到那束即将消失的绿光上,他低头看到直插在自己胸口的玉笛。谢暮云再次出现,却又还在原地,好像他本就没有动过。

风津抬起头看着谢暮云苍白的脸,他也已经使出了全部的力气。但他的脸上还有笑,寂寞而哀伤的笑意,让那笑苦到了人心底。

“你已经这么弱了吗。”谢暮云叹息道。

风津不答,看着玉笛上自己不断流出的血,“除了你,也没人知道剑阵的破绽吧。”他淡淡地说,梵世的剑阵,曾以一敌百,挡住了白马帮数百高手密不透风的强攻,给了他说出那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底气。

”你已经不是风津了。那个长剑诛恶的风津,一剑光寒十九州的风津。”

“但我觉得值得。”风津缓缓绽出一个笑容。

“因为这个女人吗?”谢暮云冷冷地说,“你知不知道……”

“我都知道。但是我还是爱她,我一直在等着这天,等着你来杀了我,结束我的痛苦和挣扎。”

“好。”谢暮云点了点头。

“好。”风津松开了手中的剑,承合掉到地上,清脆的声音响起,随即他也倒了下去。


“即岸重创了我,此刻我已经杀不了你,你可以出来。”谢暮云看着房里的人,淡淡说道。

屋里的女人推开门,走到他面前。原本怯懦的神情变得冷静,像是扑了一层冷霜。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风津。

“我们的师父,是你杀的,对吧。”

“你已经看过了卷宗,就应该知道我是东宫的杀手,凰。我是毒司的主理。”

“风津变成这个样子,是你给他下的毒?”

“是。没想到,他居然都知道。”

“他很爱你。”

“我也很爱他。”

“……”

“我的父母和弟弟,都在东宫的监视下,我不能做任何违背东宫的事情。”凰变得失魂落魄,她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谢幕云,“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我只想和他安稳地度过余生,但是东宫要我给他下毒,我不能不从,但是今天……看到他不是死在我的毒下,我突然觉得解脱。”

谢暮云不语。

“如果可以,请把我和他葬在一起。”凰说道。

“刚才那一击,我全身经脉已经尽断,我杀不了你,你可以走。”谢暮云道。

“看到你来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服了药。”凰说道,她缓缓俯下身,抱住了风津的身体,一点点紧靠着他。

谢暮云不再说话,疼痛如蚀骨之蛆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知道自己也不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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