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一驴走在路上,山路一弯一弯,藏在半山腰上,山脚下江水永远浑浊地流,从上游带下来柴木,带下来垃圾,也带下来丢了性命的人,不论他们是不是自愿的。山顶上还有山顶,太阳时常晒着山,也晒着山上的人。
马背上架着马篮,两边篮子装着两个女娃,中间坐着女人,手里握着缰绳。马高大,颜色赤红,被村里看惯武侠片的男孩子称赤狐。灰驴脾性顽劣,背上驮着男人,颠跶着跑。
到家时候,一排油子果树光溜溜,树下石板坐着老妇人,裤子衣服一点一点油渍上盖满了灰尘,脸皱起,张着嘴呼气,一条眼缝望穿,“我还说你们怕不回来了”她嘀咕。
“说我们不回来,你坐这儿看啥子?”男人答,一边拴了灰驴,和女人一人一边把马篮端下。俩娃一个8岁,一个2岁。
油子果树后面两户人家,红土夯了围墙,黑瓦盖了房顶,两扇木板做了门,挂着锁扣。男人拿着年货走在前面,大娃拉着二娃,接着是女人提了菜跟着,老妇人走在后面,一起进了门。
院坝分了上下,上院坝一棵石榴斜了身子,长在堂屋门对出来,堂屋两边各有一间房,一边挨着房间建了厨房,每间屋门都粘着油垢。堂屋上搭着响楼,边上木头围栏系着两串苞谷。下院坝分了几间圈,准备用来分圈牛羊猪马什么的,暂时闲置了,上面隔了一楼放稻草,苞谷杆子。母鸡会在里面去做窝下蛋。
男人接着在厨房忙活,尽力让每一道菜足够软足够可口。女人把家里打扫一通,以使能维持到下次再回来打扫。老妇人和孩子坐在石榴树下,吃着糖果,她听不见,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即使吃着糖,也觉得家人在取笑她。
女人是母亲,男人是第二个父亲,老妇人是他的母亲,我的继奶奶,我是大娃,二娃是妹妹。这是我们第一次回奶奶家吃年饭。
听说,奶奶从小到大是没有什么自理能力的,做饭熟不熟看运气,衣服上常有油渍,受了委屈只哭闹。家人收留了远方流亡过来的爷爷在生产队放牛羊,在奶奶该嫁人的年纪,把她嫁给了爷爷。
爷爷勤劳憨厚,在生产队获得了认可,奶奶几乎没做过什么农活,倒不是因为爷爷宠爱,是因为她不会做,在家做饭爷爷只希求她能做熟,调味合适那是从来不敢想的。
很快生养的子女们长大,大伯娶妻生子,在物资贫乏的年代,奶奶嘴馋,偷偷拿了家里的鸡蛋煮了吃,被大伯娘知道,拿来生鸡蛋强行塞喂。奶奶委屈不过,坐地上孩子一样哭。
于是大家把分家提上了桌,把奶奶和小姑分了跟父亲一家,住在大伯家隔壁,那时父亲只12岁,小姑8岁。奶奶照旧在家做饭、承担家务,父亲在队里学习农业生产的一切技能,慢慢撑起这个家。直到小姑为了嫁给一个木匠而吞下农药相逼,父亲无奈把家里刚养大的唯一一头老黄牛卖掉,救活了小姑,给买了几件新衣服,婚礼未办。奶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奶奶开始了和父亲相依为命的几十年。
父亲去挖矿,奶奶在家挖菜园。
父亲渡河去打工,奶奶回了娘家,舅爷搜罗一堆吃的给她带回来。
父亲来了几座山之外的我们家,奶奶守着红土夯成的房子。“才修了几年的新房子,不要了好可惜。”她说。
只是偶尔自己一个人背着背篼翻山越岭来我家,“我腰有点疼,厨房的水管不出水了,熊老二家的牛生了只有三条腿的崽……”。然后父亲再拉着马,跟她一起回去修水管,给她买药之类的,三条腿的牛就忽略掉。
每年我们会有三次机会回去和奶奶一起吃晌午饭。一次是火把节,一次是中秋节,一次是过年。每次回去,吃的东西都差不多,除了中秋的月饼,过年的汤圆;每次也会在饭后一起坐着玩玩纸牌之类的游戏,奶奶就在旁边看我们笑。
火把节回去要呆到天擦黑时候,烧了火把,插在田埂上,看着火苗烧完,再收拾回家。这个时节奶奶最自豪的,是她的菜园里每年都长鸡枞菌(一种及其鲜美的菌),且一长一篮子,她会满脸慷慨,塞给我们一大半,我们也乐于接受。
中秋节的时候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要忙,一家人也会呆到天黑了,看着月亮在空中越来越明亮,照在河对岸的高山上,照在亮晃的河面上,照在摇尾赶蝇的马和驴身上,照在我们即将离开的路上。
过年时节,奶奶是最“粘人”的,总要委屈地留下人和她守岁,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就很郁闷,会好一会儿安静地埋头做事,晚几年奶奶年纪增长,父亲常会留下来一晚上,我们母女三人再摇摇晃晃回到另一个家。
父亲其实时常回去,送米送肉。或者在雨季来临种地、或者秋去该收获的时候,和母亲会在奶奶家长住,直到奶奶家的土地种完、收完。
我有好些年没有回家,故而没有见过奶奶了。不知道那个一米五不到的身躯如何苍老;如何佝偻;如何在半夜精神不能自控的时候,一边喊叫一边往山下趔趄,直到被无可奈何的父亲骂醒,拖回家中;如何念叨着孙子孙女们;以及最后如何挂念着世间。
年前母亲总发信息“你奶奶估计不行了,一直念着你们,有时间回来看看。”
我回“忙呢,不回,你们去看吧。”
听妹妹说,奶奶的娘家人一大家子来了,见了奶奶最后一面,坐在院坝里,说说笑笑。
她一生所到过的地方,都有人赶回来见见。
奶奶还认得清每个人。
“奶奶走了,我现在回去。”已出嫁的妹妹,给我发来信息。
我想着,下院坝楼上放了十几年的寿材,终于用上了。
“多少岁了,奶奶?”我问。
“84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