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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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年少时,喜欢站在我家屋后的山岗上,眺望天柱峰上的落日。

        祖母说四百多年前,这片土地是一片原始森林,树木遮天蔽日,杂草丛生,荒无人烟。一日黄昏,一位姓操的青年挑着一副担子,稻箩里坐着两个孩子,身后跟着一位背包的女人,从鄱阳湖畔瓦雪坝长途跋涉而来,至此,见树木茂盛,土地肥沃,觉得适合开荒种地,于是伐木盖房,繁衍生息,如今后裔人丁兴旺,散布海内外。这里就是被称作“谢山村”的“操家畈”。

        我猜想自洪荒第一朵乌云出现在皖西南上空开始,这片丘陵地带就雨量丰沛。我的印象里一到春季,细雨就夹带着冬天的余寒,没完没了地下,村庄里的柳树、桑树、泡桐树、刺槐树、梧桐树,以及远方的青山都笼罩在烟雨中,鸟儿、野兔、田鼠、黄鼠狼……隐遁得无踪无影。而到春日朗照时,草儿绿了,桃花艳了,刺槐洁白的花开了,泡桐紫铃铛花香了!……村里村外,花香四溢,蜂飞蝶舞,鸟儿啁啾……

        我读初一那年新学期开学,天公好像开恩,收起了雨丝,微风轻拂着窗外潮湿的柳枝。

        前天,我听姐姐说家里没有钱缴学费,我知道家里没有收入,没钱买油盐的时,都是七十多岁的祖母背一袋大米到镇上叫卖。今天,德兵路过我家门前,喊我上学,我躲在窗后,没敢应声,只从窗帘缝里看着他和几个伙伴说笑着走向学校。

        我正闷闷不乐,祖母迈着小脚进来,微笑地说:“走!我送你去学校”。

        “我不念了。”我的话里带着一点哭腔。

        ”孬子娃!办法总是会有的,走!我去求老师宽限些日子。”

        听到祖母坚定的语气,我看到了一丝希望,于是跟在祖母的后面走出家门。

        从我家通往学校的小路穿过田野和村庄,路上布满泥泞。祖母踩着泥巴,身体在细长蜿蜒的田埂上摇摇晃晃。我跟在后面,担心她会摔倒。

        她边走边絮叨着:“你爸爸临终时,不放心你,叮嘱我要把你带到十七岁。孩子!要记住,可怜人家的孩子,不念书就没有出路!”

        我含含糊糊地听着祖母的话,心里有些悲凉和忧伤。突然,祖母停住了。我们到了河边向下的斜坡前,她俯瞰斜坡上的泥泞,不知如何下脚,瞅瞅别处,无路可走。她回头对我说:“来,把我牵着”。

        我伸手抓着祖母的干皱冰冷的手指。祖母侧身,伸出左脚探着下坡,站稳,提起右脚,左脚往下一滑,祖母失去支撑,“哎呦!”一声,摔到半坡的泥浆中。我看到祖母滚在泥水里,吓坏了,慌忙跑过去,搀起她。祖母忍着痛,努力撑起身子。

        我的眼泪涌出来,哭着说:“不念了!不念了!”

        祖母静默不语,一脸凄然,让我搀扶她,走到河边,叫我在河边扯了几把枯草,擦拭蓝褂子和灰裤子上的泥巴,然后拿着草伸进冰凉的河水里荡了荡,搓了搓,泥污涤清了,又在身上地擦了一遍,衣服湿透了。

        祖母扔掉草把说:“以后记住,好好念书!”说完,欲言又止,仰起头,仿佛在天空那片薄亮的云隙间,看见了父亲在说着什么;又仿佛是看见了观音菩萨,慈悲地凝视着她……四周是迷蒙的雾雨,没有路人。我望着祖母,她坚毅的神情如一种光辉落入我的内心,刺破我内心的混沌,我隐隐觉得冥冥之中有个明媚的世界,在那里有战胜生活困难的勇气和力量,也许祖母就是凭借着这股勇气和力量,经历了三儿三女的夭折和丈夫客死江南的悲痛,依旧能挺着身躯,在泥泞的路上,带着我前行。

        我把祖母指进校务处,生怕被同学看见,偷偷溜到教室的背后小树林里,焦虑不安地等待结果。

        一小时后,我估摸着祖母把事情说完了,才忐忑不安地回到校园。

        我刚进校园,几个同学就涌过来,七嘴八舌地说: “基文,你奶奶正找你呢!”并簇拥着我走向祖母。

      我远远地看见祖母微笑地走来。她高兴地说 “:我跟校长说了,学校免掉一半学费,剩下一半可以一个月后缴。”

        我们走出校园,雨停了,天明亮起来,清风吹拂,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清新温煦的气息。春雨后的麦苗像水洗的翡翠闪耀着惹人欢喜的光彩,微微颤动,白杨树被洗涤后,蒙上一层神圣的光泽,在这清新爽朗天气里,万物萌生,充满着梦幻和希望。

        安心读书是一件愉快的事。午饭后,我在上学的路上,看到阳光照着村边的水沟,潺潺流水泛着金光,几条小鲫鱼逆水向上游动。岸边的柳树爆出一粒粒星星点点绿芽。我过石板桥,走出村庄,在田埂路上,看见秧田里隆起一堆堆土包,白烟袅袅,散发出浓烈的稻草的烟火味,像是一种源自远古的祭祀,预示着春耕开始了。山冈上麦子郁郁葱葱,熬过冬天,焕然一新。那里曾经是我和伙伴们捉迷藏、玩乐的好去处。

        走过桥东,出现一片田野。在河岸眺望南方,泉水山兀立,有股神秘的气息。我外婆家就在山边的枞树林里。据说山顶有座战争时期的碉堡,有人捡过弹壳。有天中午,我独自爬上去,发现了碉堡的石基。在山顶俯瞰,高河镇的轮廓尽在眼底,丘陵起伏,直达天际,天地真大啊,长大了我一定出去看一看。这条小河从泉水山迤逦而来。河水清澈见底,小鱼在水草间无忧无虑地游弋,有时,我突然听到“哗啦”一下水声,河面起漩涡,荡起涟漪,我仔细看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想起祖母说的水鬼。河岸柳树耸立,仰望它们的时候,我常胡思乱想:它们何以在大地面前昂头、在苍穹面前傲立?

        河中有座拦水坝,春水泛滥时,我脱鞋蹚过去,河水冰澈透骨。

        过河,是一片平坦的田野。穿过田野,一座背靠山岗的村庄向我张开了怀抱,村头的池塘杂树围绕,塘边的芙蓉树在四月绽放硕大粉红花,十分妖艳。每次路过古枫树,仰望黝黑斑驳的躯干,枝叶茂盛,高耸入云,觉得它有种神秘气息,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让我心生敬畏,它不知看过多少操氏族人的兴衰荣辱。循坡而上,中间有做幽深的竹林,我常独自徘徊其间,朗读课文。登上山岗,眼前出现一座四合院式的学校——谢山学校。

        在天气晴朗的课间,我会站在红砖墙边,眺望山野。阳光下,谢山的原野像一朵巨大的花朵,散发着花草混合的香味,校园是它的花芯,绿树青竹是它的花萼,田野是它的花盘,村庄是它的花瓣。

        下课的铃声响起,我和同学们从四合院式的学校里散开,有的跑进松林;有的走进麦地;有的从山冈上飞奔而下,在田野上狂奔,好似嗅到了家里饭菜的香味。

        中午放学,天气晴朗,暖和得让人心情舒畅。我看见青蛙在翻耕过的水田里蹦来跳去;紫云英散发出优雅清香,有种外国贵族的气息;金色油菜花绽放,散发着浓郁的香气,沁人心肺,拨弄着每一个青涩的心灵……

        我不经意间看见华不时回头瞭望,我顺着他的目光往身后一望,不远处,樱正轻步如云,柔美的身姿在人群中闪动着撩人的风采。

        华蹲下身,慢悠悠地假装系鞋带,同学们从他身边走过,有的莞尔一笑,有的露出轻蔑的神情,有的交头接耳……不知道他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同学的目光,刹那间一层绯红印上了双耳,他不敢抬头。

        我不时回头看他们, 樱从他身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眼里露出微妙的波动的光,像一缕春光泄进幽深的树林。

        华望着她飘逸秀发,慢步跟在她后面。他那痴迷的神情,就像闻到了某种神秘的幽香。 女孩款款前行,男孩缓缓追随,不远也不近。春风吹过他们的眼眸,吹过“淙淙”流淌的河水,吹过繁花盛开的田野,进入密林……

        读书时光是快乐的,但每到学校收考试费时,我心里就发窘,常被班主任叫起来,站在全班同学火辣辣的目光中。

          “谁的考试费没交?”。

        班主任像一个审判官一样喊。

        我耷拉着脑袋站起来,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犯人。

          “你交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环视四下,在班主任重复第三次,我才如释重负地坐下,像是刑满释放。

        我私下里打听,得知是桂牵头出资相助。

        她们一直这样的帮助我,直到我初中毕业。

        当一个人的善良像火焰发出光辉温暖另一颗心灵,必将催生另一颗心中善的种子。因她帮助,我得以继续读书,有幸沉醉在校园的风景里,清晨,薄雾弥漫时,我拿着书走进竹林,在露水嘀嗒声中,朗读课文。偶尔,眺望塘埂上踩着青草逡巡的同学,守候着红日从远处树林里冉冉升起,把世界照亮。黄昏,我拿着书本走进枞树林,或依树,或坐地,阅读课文。枞林里不时传来爽朗的打闹的笑声。余晖收尽,暮霭渐浓,我漫步回教室。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有许多难以让人忘怀事和风景。

        校园内外阒无人影,寂静,我站在坡上两个杨树中间,眺望田野,像是上苍有意安排,天地间出现一幅美丽的画卷:艳阳当空,田野上油菜花灿烂盛开,远处的树林里走出一位娉婷的少女, 穿向日葵色的上衣,随风飘摆。 她步态悠然,漫步在落满金色花瓣的小路上。她为何如此缓慢,因为蝴蝶,还是芬芳四溢的花海?

        一个思绪凝结成一个永恒的画面——谢山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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