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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很好预测，提前一个月甚至一年就能预知：做着一成不变的事，见着一成不变的人，吃着一成不变的东西，每天不过是接受早已注定了的时刻的到来，没有憧憬也不期待。

八点钟吃完早餐出门，一杯牛奶两片面包；八点二十分准备上班，见到的永远是那几个人，说着从来不曾改变的话语；十二点在食堂吃午饭，午睡一小时，接着又是同样的上班时间；五点半回来，到常去的那家小餐馆吃晚饭，回家，上网看电视，十一点准时睡觉。今天还没开始就能想像明天结束的样子。

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殡仪馆工作。大学毕业那会儿正好有殡仪馆来招人，在一大堆人怂恿下我报了名，结果就这么一直待了下去。当时只觉得新鲜，后来就只是讨厌改变。我是个不喜欢改变的人，第一次走进哪个饭馆，以后就只会去那一家，如果想换一家，自己倒先会不好意思起来。也是因为如此，我不喜欢穿新衣服，不喜欢理发。倒也不是想刻意去维护什么，只是改变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同学中几乎所有人都已不在最初的那份工作上了，还有些早换了五六份，唯独我就这样一直做了下来，已做了六年，而且还会一直做下去。

殡仪馆在市区最西边，环境清幽，四周一片人工林，中间一座很大的灰瓦白墙的院落，典型的江南水墨画风格。最初我就住在这院落里的一栋小楼的三层上，一间挺大的房间里只摆了两张床，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可即便如此住在这里的人还是很少，大家都在外面租了房子住，我就一个人住了一套。两年后我也搬了出去。虽然我很讨厌改变，但住这里实在太过压抑，就在离这里不足半小时路程的小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开始时还兴致勃勃地买了一套上好的厨具，又买了好几本菜谱，打算好好学一手厨艺。炒一手好菜是我小时就有的梦想，也是我整个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梦想之一。家里总是爸在炒菜。爸是村里的大厨，红白喜事总要请爸来操刀的。我特别羡慕爸炒菜时的自信从容，一手端锅一手挥铲，刷刷几下，锅里冒着火，脸上流着汗，旁边有人不停给打下手，盘子摆上一排，不大工夫一席菜就全做好了。我也想那样，也想那样自信从容。可爸从不教我，哪怕我再怎么求他，也只会得到一句“君子远庖厨”的教训。那时我就在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一个带着大大厨房闪闪厨具的房间。如今机会终于来了。从超市里买来了上好的肉蔬，照着食谱做了起来。第一次吃自己炒的菜感觉很兴奋，虽然做的真不怎么样。但是这种劲头只勉强维持了一个星期，之后再也没有动手炒过菜，顶多只是下碗面条，这么好的厨具这么大的厨房完全给浪费了。虽然每天见到这厨房我还是很有满足感，偶尔闲暇时擦拭厨具心中仍然有着当初的那种兴奋，但此后的一日三餐全部是在外面解决了。

我在这里工作六年了，却从未和任何人提起我的工作，每逢过年亲朋好友聚会时我也只是听着他们的职场故事，对自己则是三缄其口，无论他们怎样问，我都只是随意敷衍。我并不讨厌目前的工作，但我却不愿说出来，我能料想他们的反应，即便可能他们并不会如我想像中那样，我也不愿尝试。而且，我也没有他们那样精彩纷呈的故事。我的工作并不是外面所想像的那个样子，就只是坐在电脑前面，和一般人的工作并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区别。这工作清闲，待遇也不错，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交不到女朋友。相过几次亲，对方听了我的工作不是扭头就走就是好奇心太重地一通打听，之后就再也没了联系。这两年我已完全放弃了，虽然妈还在为我到处张罗着，但我早安于天命。一切随缘吧，既然上天让人类分为男人和女人，那就一定会安排我的另一半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让我遇到的，在此之前我只要安心等着就好。

也曾有过女朋友。那时还在中学，恰值狮子座流星雨大爆发的年份，很多人都坐在操场上守着。天气很凉了，不少人裹着被子，我和潇并排坐在操场的草坪上等待着。

“知道吗，狮子座流星雨被称为流星雨之王，每三十三年才大爆发一次。我不知道六十六年后会怎么样，但三十三年后我还要这样抱着你一起看狮子座流星雨。”

我们紧紧偎在一起。凌晨，王终于降临了，我们都太激动了，以至于全都忘记了许愿。

如果许愿，当时我该许下个什么愿望呢，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答案。

十三年后潇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看着穿上婚纱的潇，我不禁想，如果当时我对着流星许了愿，如今又会是怎样的结果呢？潇还记不记得当初的那个约定呢？

还有二十年。

二十年后我还会是这个样子，做着同样的工作过着同样的生活，不过是头发有些灰白，但一切和二十年前基本不会有什么改变，可是二十年后的潇无论如何我也无法想像。我的生活是一成不变的，而离开了我之后的潇的人生却是那样多姿多彩，我很欣慰当初没有用愿望将潇强行留在我的身边。

天气预报说今日雾霾南下，本市也会波及，望广大市民提前做好防范准备。

连天气预报也在变化着。十三年前天气预报里根本不会有雾霾一说，如今频繁得就像播报多云转晴一样了。这么看来，二十年后的天气预报也会与今天的大不相同。那么，我的生活是不是也会发生些改变呢，对此我只能不抱期望地期待着。

妈从家乡过来，说是来看我，其实就是来逼婚的。这种时候我就把韩丽请来，陪我妈一起吃顿饭。这是我们之间的协议，她父母来时我也要陪她一起吃饭。韩丽是我的同事，比我早一年进来，活泼大方，长得还算耐看。然而我们彼此仅止于同事而已，我应付不来她那过分活泼的性格，而她也并不喜欢我的木讷无言。我们之间只是有一条共同战线，以此来应付双方的父母。第一次就是她来找我，大大咧咧就说出来了，让我下班后陪她父母一起吃顿饭。为什么是我呢？“整个馆里就只有你和我年龄差不多。”我顿时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准备了半天，结果在她父母面前还是成了没嘴的葫芦。我想这事肯定搞砸了，没想到第二天韩丽对我说，“我爸妈对你的印象还不错，说你人够老实。所以，下次还是你了。当然，如果你爸妈来了，我也可以帮你应付一下。”协议就这样达成了。这两年我们就是这样一次次逃过了父母逼婚这一关。然而，我不结婚只是因为我不想改变现在的生活，韩丽却是为什么呢，长得还算漂亮，又不乏追求者，为什么呢？当然这个我并不想知道，我们就只是同事而已，我不想干涉别人的生活。

说我老实那是好话，其实我就是脑子笨，对什么都反应很慢。中学时，有同学问我：假如去山中打猎，前面突然遇到一只狼而同时后面又出现了一只鬼，你是射狼呢还是射鬼？我想了想，回答，射狼，因为这世界根本没有鬼。同学听后大笑不已，而其中的关节我是在早已离开学校之后很久才弄明白。

我从不和人深交，也就没有什么一直交往的朋友，早习惯独来独往。周末闲暇时去市区转上一转，偶尔遇到新片上映就去看场电影，与所有的同事仅止于上班时打声招呼，没有要好的，也没有交恶的。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就挺好，不会牵扯到什么麻烦之中。这些都是之前的生活教给我的。中学时被一帮人带着迷上了电玩，为了凑钱，在一些人的唆使下偷了一辆靠在路边的破自行车，转手二十块钱卖给了不远的修车铺。结果一天不到就被逮进了派出所，被三个人用大头皮鞋踹了一顿，又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了一夜，第二天家长来，交了罚款，才给领了回去。此后我就领悟到了三件事：第一，不是自己的东西绝对不可以拿；第二，远离穿大头皮鞋的人；第三，绝对不可与人深交。

生活正在一点点地改变着我，我只能期望生活本身不要改变。

然而生活本身却一直在变化着。

最明显的是韩丽的父母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也就经常被她拉去陪坐。这也可以理解，我今年都三十岁了，而韩丽还比我大着一岁。她开始越来越多地在工作中发起脾气来，甚至有一天还对我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不行干脆我们结婚算了。”

我一错愕，她又苦笑着从我身旁离开了。

和韩丽结婚？老实说我还真没想过。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子，或者说简直完全相反，我喜欢内敛而不是张扬的，喜欢婉约而不是豪放的，这么说吧，我喜欢的是林黛玉而韩丽就是王熙凤。性格差异太大，我根本就没有想过。

可是不管她是认真的还是这么随口一说，问题已经提出来了，我不可能不去想了。

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为了种族的繁衍？这么说我若不结婚人类就灭亡了？不可能吧。那，为什么要结婚呢？没有另一个人的支撑人就活不下去了？也不是啊，我觉得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

“干脆我们结婚算了。”

这句话在我脑中怎么也挥不去，是什么样的压力能让坚强张扬如韩丽样的女孩子说出这样一句泄气的话来呢？我对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兴趣，但我对产生这句话的原因却无法释怀。我坚信我的生活不会变化，我所认识的人就是我所看到的那个样子，十年后二十年后，生活还是如此，人还是那样的人，人生还是那样的人生。然而，如今我却看到了与我认识中截然不同的一个韩丽，这有可能让我的世界观因此而崩塌。我竭力驱逐那些不利的想法，努力让世界恢复本来的我所熟悉的面貌。

休息了一天之后，那个张牙舞爪全副武装的韩丽又回来了。看来，世界还是从前的样子，但不可否认的是世界曾经发生过一次改变。韩丽越来越经常地拉我去吃饭，有时在她父母并没有来时也会如此，那样的时刻我会更加尴尬。在她父母面前我终于应付自如了，如今却又出现了新的状况。虽说只是普普通通的吃饭，聊的也只是工作上的无聊话题，也总是她在说我只是倾听而已，但我已经感到了我的世界正开始崩塌的危机。每次这样吃饭都是她请客，我明白男人不能总让女人掏钱，但我更清楚，一旦我请了她，那我的世界也就正式崩塌了。我不想迈出这一步，所以任由她请客，任由她喋喋不休，我只是倾听，我只是旁观，我只希望自己做个旁观者。

韩丽的父母在不远的另一座城市。韩丽从小在那里长大，然后在那里上小学上中学最后又在那里上了大学，她父母原以为韩丽也会在那里工作，没想到一毕业韩丽却飞进了这座城市。韩丽说她只想自己独立生活。她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而我的不是。我上大学的志愿是父母帮我填的，这份工作又是同学撺掇来的，从小到大我好像没有自己选择过，衣服鞋子都是爸妈买来放到我面前的，我只是顺应着属于我的生活。我也没有想过自己要选择过怎样的生活，我觉得生活就像一条河，只要跳进去就行了，任由其将我冲向远方，至于要在哪里上岸，要去向什么地方，一切都由这条河决定。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过来的，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这样才是我的人生。虽然我知道只要拒绝韩丽的请客，一切就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但我并没有那么做，只是任由河流将我冲向远方。

去哪里吃饭，吃什么，都是由韩丽决定的，我没有任何的意见，即使今天的菜一点儿也不合胃口，我也只会少吃一点而不会说上一句什么。我并非心安理得地吃着韩丽的请，而是一直惴惴地想如果她要求我偶尔也回请一下，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拒绝么，可怎么拒绝得出口？不过若是不拒绝那我就是亲手将自己的世界给推到了。在拒绝还是不拒绝的拉扯中我战战兢兢地任由韩丽请着客，她每请一次，我的这种拉锯就加深一分。然而她却并没有这么要求过，哪怕一次类似于玩笑的要求也没有出口过。看来我们彼此都还是清醒着的。

周末，韩丽请我去市区的大游乐场玩，她说来这座城市好多年了，一直想去却从未去过，一个人实在很没意思。我也没去过，虽然我很想坐一次摩天轮，小时候就憧憬着，来到这里第一眼看到它之后曾是那么兴奋激动，想着转天一定要去一次，但是一到周末我全窝在家里上网看电视了。是很想去游乐场，但一个人去游乐场实在很尴尬。这次韩丽请我去游乐场，我要拒绝吗？我是不可能拒绝的，从小到大就没拒绝过别人。我只能告诫自己这就和吃饭一样只是韩丽的一次普通的请客，这绝不是约会，这绝不是约会。

早上在地铁站见到了等待的韩丽，一身素色的连衣裙让我根本没认出来，因为她总是穿着一身牛仔套装。是她走过来先招呼了一声我才认出来，化了淡淡的妆，一恍惚，我觉得韩丽还是很有女人味的。上了车，周末出行的人还真多，我还以为大家都似我一样窝在家里呢。看着这么多人我安心了，世界果然还是原来的样子啊。

突然韩丽一声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韩丽挥出大手“啪”地抽了旁边男子一个大嘴巴。

“敢摸老娘屁股，不想活了！”韩丽气势汹汹。

“对不起，真不是故意的。”那个男子捂着脸显得很委屈地弯着腰。

韩丽不依不饶地大声斥骂起来，引得全车厢的人都来围观，我有点同情那个捂着脸不住道歉的男子了，若不是立刻就到站了，估计那男子真得跪下来谢罪了。

出了地铁口韩丽还在挥着手指，“就得狠狠给这种人一次教训！”我只能乖乖跟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进了游乐场，人还是挺多的。我想去坐摩天轮，可韩丽要去蹦极。我恐高，五楼往下看就会发晕，十楼以上腿就发软了，蹦极是绝不敢想的。韩丽丢下一句，“是男人吗，真没用”就去蹦极了，我只好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舔着冰淇淋，等韩丽下来。终于脸上带着兴奋余韵的韩丽陪我坐进了摩天轮。从小就憧憬着能坐一次的，如今终于美梦成真了！随着高度的上升，整个城市渐渐纳入了眼底，升到最高点时一直坐着的韩丽也趴到了窗边。“景色还不错，就是速度慢了点，一点儿都不刺激。”

下来摩天轮，腿有点软，俯瞰整个城市的那种绝景还在让我回味，韩丽却拉了我跑起来，说要排队去坐过山车。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到我们了。第一次坐过山车，我并不晕车，所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就大胆陪了韩丽上去。然而我错了，真的错了，还在车上时我的胃就开始翻腾了，硬是咬牙坚持到了停车，结果根本就站不起来了。是韩丽一把将我拎下了车，我就蹲在附近的垃圾桶旁狂吐不止。韩丽丢下一句，“趁现在没人排队，我去再坐一次”就跑开了。我独自蹲在那里吐，吐到最后只有苦味的清水出来了，胃袋还在抽搐不止。韩丽第二圈已经下来了，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怎么样，好点没？没想到你这么个大男人……”

在一长串的笑声中我终于直起了腰，喝完了手中的热咖啡，有了点活力。

差不多午饭时间了，在旁边的快餐店吃了个简餐。这次是我请的客。

吃完了午饭，韩丽说想去看场电影。

这气氛很危险啊。

进了一家不错的影院，韩丽去买票，我去买可乐爆米花。然而，韩丽买的却是恐怖片。我从不敢看恐怖片，长这么大也只看过几部，就是这仅有的几部也是在大学时和一帮同学坐在宿舍里一起看的，即便那样，晚上仍不敢睡觉，一直睁眼到天亮。

韩丽看了看我的脸，“害怕恐怖片？”

“怎么可能。”

大部分时间我都是闭了眼，但声音却不可遏止地钻进了我的耳朵，刺激着我的想象，反而更可怕了。散场之后我不断告诉自己，一定要忘记一定要忘记，只要忘记了就好了。

可是，晚上依然没有睡着，开着灯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上班，一见面韩丽就嚷嚷起来。

“没想到你那么害怕恐怖片啊！”

“你不怕吗？”

“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怕的！”

我订婚了。

当然是和韩丽。我竭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父母喜欢，她父母欢喜，而韩丽也愿意，那么我就只有顺着大河继续漂流。

订婚喜宴，只请了同事过来，大家成天在一起，气氛马上就热闹了起来。我在这陪着双方的父母，韩丽却跑去了旁边的桌子拼酒，整瓶整瓶的啤酒，咕咚咕咚仰头就干了，引得所有人都站起来拍手叫好。

我看着穿了大红的旗袍，一只脚踩在凳子上，仰天灌酒的韩丽，静静地对自己说，啊，我就要和这个人结婚了。

到现在我仍然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结婚，但到了该结婚的时刻我也还是会结婚的，我想这就是人之所以要结婚的原因吧，因为时刻到了。

对着张扬的韩丽，我默祷着，五十年后我要陪着这个人一起看狮子座流星雨。

这句话我只能在心里说，不可能当着韩丽的面说出口，因为我想像得到听了这句话后她的反应：

“别酸了，婆婆妈妈磨磨唧唧，像个娘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