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宫跟丢了他的目标。他最近做事情有点心不在焉,医疗部的人说这是因为告诉他这是情绪装置的问题:“你调得太低了,所以才会一直这么焦躁。调到43号情绪,你就会热爱生活,你就能跟古董店里那些上了发条的娃娃一样快乐。”
可是那样很蠢,他想,倒还不如一直这么焦躁下去。
为了不打草惊蛇,二宫把车停了在原地,只身冲进雨中追踪那个复制人。天气预报说暴雨将持续到明天白天。他才刚走了两步就浑身湿透,雨水顺着鼻腔灌进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最后他和那个复制人在水坑里扭打起来的时候,他觉得那边的墙角隐约有人影闪动。
“出来。”他举枪对着那片墙壁。其实他自己不太确定那里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人,也许是他看错了,就算没有看错,那人也早该跑了。雨这么大,他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在雨里逗留。这个素来以低治安率和脏乱闻名街区都被这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虽然这雨本来也不干净,它是酸性的,是二氧化硫混杂着其它他叫不上来名字的的化学物质。雨水混合的血液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此时正灼烧着他。
“出来!”他又喊了一声,上前两步,那边的影子又闪动了一下,他现在确定那里有人,并且那人正打算从另一侧逃跑。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把枪调成了击晕模式。已经倒在地上的那个复制人,他在几个区都有犯罪记录,所以他大概还有同伙。
就在二宫快要接近时,那个人突然从墙壁后面钻了出来,他的身影看上去和二宫一样狼狈不堪。
“对不起……我只是……”他说,雨水吞没了其中一部分音节,二宫只能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只是路过!……我妨碍到您执法了吗?”对方提高了音量,他的声音相当年轻,在雨声中有一种失真的稚嫩。
“站着别动,手举起来。”二宫说。他现在不想多说话,因为只要他一张开嘴,就会吞进大口的雨水。
年轻人非常配合地将手高高举过头顶,他的动作夸张,看上去甚至有些讨好。见二宫走过来,他本能地往里瑟缩了一下。
“别动!”二宫说。“你的证件呢?”用来搜索复制人的探测器在刚才的打斗中摔坏了,他不得不使用这种老派警察的口吻说话。
那人缓缓地垂下手,开始在周身的口袋里摸索。他低着头,头发被雨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前。二宫用枪指着他,把他逼回了墙角,那里有一片支出来的雨棚。
“我没带。”他垂着头说。
二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年轻人的声音也像是在雨水里浸泡久了,软绵绵的,有点接近于呜咽。
“你不是没带——”他说,“你没有证件,因为你是个复制人。”
“我不是!”年轻人反驳道,他抬起头,挺着胸膛,用一对黑亮的眼珠瞪着二宫,试图为自己增加气势。“我只是没带。”
“跟我走一趟,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你真的只是哪家跑丢了的小朋友,我会跟你道歉,再送你回家。”
那人似乎还想继续抵抗,但二宫绕到了他的身后,让他走在前面,否则他老是想着逃跑。
年轻人在前面走着,他似乎是很冷,二宫看着他的背影,他缩着脖子,用双臂抱住自己。这个人不是什么同伙,二宫想,他觉得楼上一盆摇摇欲坠的花都比这人看起来更危险。
“你要带我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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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带这人来了汽车餐厅,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还饿着肚子。
他在路上停下来买了两根浴巾,把他们都擦干了。那人用力地擦着头发,又晃起脑袋,想甩掉上面的水珠。他这个样子令二宫想起自己小时候养的一只小狗,当然也是仿生的,他到现在也负担不起一只真狗。
这个嫌疑人非常的年轻,在餐厅的灯光下,二宫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柔软的嘴和窄削的下颌,以及被食物塞得鼓鼓囊囊的两腮。整张脸上唯一称得上锐利的部分只有那两道愉快地扬起的眉毛。到了明亮的地方,二宫才发现他的头发染成了深金色,许久没修剪过的刘海垂在眼前,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轻轻晃动。
“你的编号是?”二宫问。
“我不知道什么编号,”男孩眨动着眼睛,他停下咀嚼的动作,伸出舌头飞快地舔掉了上唇沾着的酱汁,“如果您指的是名字,我叫樱井翔。”
二宫不得不承认这个回答滴水不漏,但还是无法替他摆脱嫌疑。这个男孩看上去年轻又无辜,甚至可以说是可爱,但这不代表他就没可能是复制人。过去的十几年里他销毁了很多复制人,其中很多都很漂亮,人本来就擅长把人造的东西做得更可爱。
不知道是不是天气的关系,二宫虽然饿,但却没什么胃口。他草草吃了几口就把剩的东西推到一边,叫樱井的男孩盯着他的餐盘,投来期许的眼神。于是他把那盘子推了过去。樱井用很快的速度吃光了他们两个人的晚餐。
再次上车之后,不用二宫提醒,樱井自己系上了安全带,这是个很好的习惯,现在有很多年轻人都不爱系安全带。男孩把自己捆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变得安全,然后裹在那张已经变得湿哒哒的浴巾里熟睡,他的脑袋歪向远离二宫的一边,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仍然睡得很沉。
樱井的放松使二宫再次感到心烦意乱,他没有搭档,这车本来就是任务用车,不太宽敞,平时只有他一个人坐,塞下两个人之后空间变得更加狭小。刚认识一个小时的男孩此刻就在他身旁平稳地呼吸,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感受某个陌生人的呼吸,尤其是想到对方还有可能是个复制人,这种感觉就更令人烦躁不安。
“醒醒,我们到了。”他推着樱井的肩膀,力道不轻。
他把一个可疑人物带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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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宫站在公寓门口,首先检查门锁。之前有同事建议他安装一个生物识别系统,因为他们的职业实在是很容易被寻仇。复制人们都很难缠,而且惊人地团结。樱井在他身后,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他似乎是很喜欢这根浴巾,到现在还把它裹在身上,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冷。
不管怎么说,二宫的任务名单上并没有樱井翔这个人,而且按照他的种种表现,和看上去过于单纯的性格,他可能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人类男孩,碰巧在最危险的街区游荡。二宫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把他带回署里,如果真的抓错了人,处理起来会很麻烦。最关键的是,他早就该下班了,并且再也不想在暴雨中多呆一秒,哪怕是开着车也不行。
他把男孩带了回来,以为他家里就有一台测试仪。
“眼睛看着这个。”二宫说。
“这是什么?”樱井看起来恹恹的,他耷拉着眼皮打了个哈欠,但还是顺从地掀开额发,把下巴搁在台子上,注视着镜头。
“一个不爱惜动物,没有与其他生命的成功或失败、喜悦与悲伤的情感产生共鸣能力的类人复制人,就是典型的杀手。”
“什么意思?“樱井问。他听话地趴在桌子上,头用力地前倾着,瞪大了眼睛将瞳仁靠近那台仪器,一副引颈受戮的样子。
“你可以眨眼睛的,”二宫说,他按照手册上的句子继续往下念,“你正在看一本战前旧时代的小说,其中的人物正在参观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他们饿了,于是走进一家海鲜餐馆。其中一个人点了龙虾,主厨将龙虾扔进了装满开水的桶里,正好被他们看到了。”
“旧金山,那是哪里?”樱井问,艰难地拼读着那个对他来说很陌生的地名,他试图将头转过来和二宫对话,但立刻被制止了。
“我不懂这个问题,这是在测试我是不是一个机器人,”樱井问,“还是在测我是不是一个同性恋?”指针没有变红,也没有变绿,仪器没有反应。
“别乱动。”二宫摁着他的脑袋,手指插在蓬松的金色发丝间,他忍不住滥用职权地摸了一下,摸起来也像只小狗。
在监视器里,他看到樱井被放大了数倍的瞳孔。他的眼睛异常的明亮,非常漂亮。鉴于二宫这一生中见过的漂亮东西十分有限,樱井的眼睛可以说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东西。他的眼睛漆黑,平静,亮得像个玻璃珠子,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二宫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这样审视这个男孩的眼睛,他“啪”地关掉了监视器。
“结束了吗?”樱井从仪器前抬起头,探头探脑地望向二宫。
“结束了。”二宫听见自己说。测试结束了,他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讯息。
“你不是人类。”
“不可能!”男孩一下站起来,面前的桌子被他撞得往二宫这边移动了几厘米。
他站起来的一瞬间,二宫的右手就搭在了枪套上,但这个被识破的复制人并没有流露出攻击意图,他只是咬着嘴唇狡辩,就像一个小孩说“盘子不是我打碎的”或者“蛋糕不是我吃的”。
“我不是复制人!”樱井说。他的表情本该是咬牙切齿的,但是这种表情在他的脸上看起来莫名多了委屈,比起抵赖,他委屈得像是受到了二宫的诬陷。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樱井吸了两下鼻子,开始用手背用力地揉眼睛。
“我不明白,”眼泪很快又掉了下来,但他还在争辩,“你问我的问题很奇怪,我一句也听不懂,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我有名字,我在孤儿院长大,爷爷老师看着我长大的,还有少爷……但是他已经死了。”
“那是被植入的记忆。”二宫说,“但是这个技术有一个缺陷,就是你会发现自己越来越记不住以前的事情,所以复制人到最后都会变得不太正常,疯疯癫癫。”他抓起桌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半杯。
“不是,”樱井的声音越来越轻:“是你这个仪器坏了。”
他伸手就要去拨弄那根指针,简直胡搅蛮缠。二宫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被这个复制人耗尽了。
“你来看看这个。”他把扶手椅转过去一点,给樱井腾出空位,对方犹豫着靠过来,从头发丝到脚趾都充满戒备,显然已经把自己刚才在这个被他戒备着的陌生人的车上睡大觉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想给我看什么?”
樱井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凑到监视器前,当他看到自己的眼睛便又开始慌张,二宫把屏幕放大,再放大,那颗漂亮的眼珠便不再那么漆黑了,他看到的是褐色的虹膜,以及上面的一小串代码。
“SHO”二宫把开头那几个字母拼出来,“我倒是没见过你这种型号,你这个名字取得挺合适的。”
樱井没回话,他退回了原位,与二宫拉开距离,
“这串数字就是你的编号,”二宫继续说下去,“我登陆资料库之后,输入这个编号就能查到你的来历,你是什么地方生产的,你的批次,你的主人是谁……很快就都能知道了,总之不是什么孤儿院,也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爷爷老师?”
他想尽力把这些事情解释清楚,因为眼前的这个复制人男孩实在是过于单纯,以至于连他都觉得有点可怜,尽管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干这行十几年,他从没见过一个像樱井一样的复制人,他见过的复制人都……疯疯癫癫,也许正因为樱井是他没见过的特殊型号,他发现自己没办法立刻就拔出枪来指着他的脸。毕竟不到一个小时前,他们还面对面坐着吃汉堡,如果早知道樱井是复制人,他绝对不会带他去吃汉堡。
樱井似乎没在意他说了什么。复制人垂着头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出人意料地快,二宫本以为他还会再挣扎一下,但他只是把那颗毛茸茸埋得更低,几乎垂到胸口。
“其实很多复制人都以为自己是人类。”二宫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安慰。
“然后呢,他们都……死了吗?”樱井似乎是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瘦削的肩膀以二宫可以捕捉到的频率轻轻抖动,隔着一层被雨浸湿过又被体温烘干的布料,他感觉到男孩肩膀颤抖的幅度,那幅度逐渐变大,又慢慢地变得很平静。
“你会摘下我的眼球吗?”
虹膜都是独一无二的,复制人也不例外,因此回收复制人的时候需要回收的只有眼睛,二宫之前非常感谢这个发明,因为他不用把一具复制人的死尸再千里迢迢地搬回署里了,但此刻他觉得不太好受。
樱井都看见了,躲在墙角的时候,他看见二宫杀了那个复制人,把他的左眼剜出来放进了证物袋。
“不会,”二宫说,“因为你不在我的名单上。”
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把这种心情归结于太感性的东西,如果他是猎人,那么他觉得樱井就像是个他从没见过珍稀物种,复制人几乎要被赶尽杀绝了,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判断力和警戒心几乎为零的复制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难道他面对其他来抓他的人的时候,也像现在这样红着眼睛,让他们心软吗?
“你没有案底,又是特殊型号,”他继续说,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我明天把你带回署里,他们会仔细研究之后再处理的。”
樱井发话了,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事情,鼻音浓重,听起来瓮声瓮气的。他指的是横亘在二宫和他面前的那只玻璃杯,里面盛着金色的液体。
“我可以喝一口那个吗?”
“你成年了吗?”话一出口,二宫就感到后悔,他问一个复制人这种问题是有悖职业道德的,如果被人揭发,他搞不好会面临委员会的审查。
“二十岁了。”
二宫再次违背了职业道德,他同意了复制人的请求,但一时没找到第二个杯子,于是他把自己那杯推了过去,一点液体荡出来,溅在了桌布上。
“谢谢。”樱井小声道谢,然后用双手捧起杯子抿了一口,或者更像是舔了一下。
“难喝。”他立刻皱起鼻子。
“当然难喝,因为这是假的。”二宫拿回杯子,把里面剩的酒喝了个干净,那东西实际上不能被称为酒,只是一种复合型酒味饮料。酒类在十几年年前就被列为违禁品,因为要重新栽培那些死光了的作物实在是要耗费太多:技术、土壤和水……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也难以支撑这项爱好。
后半夜里,樱井一直很沉默,二宫把他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洗漱休息,直到他突然醒来,才发现写字台前还立着一个黑影,黑影似乎在摆弄那台仪器,动作小心翼翼,像个礼貌的鬼魂。
“别乱动我的东西。”二宫开了灯,他发现复制人还披着那根浴巾。
“换件衣服睡觉。”他说。
樱井犹豫了一下,从二宫那一堆不知道洗没洗过的衣服中选了一件灰色套头衫。
“晚安。”他抱着那条浴巾缩回椅子上,十分顺从,是个听话的好复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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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收留了一个复制人,大概是因为那之后第二天早上他一睁眼,突然意识到这天是他的休息日,他看了一眼时间,又重重地倒回床上。不加班是二宫的工作原则,所以他暂时没办法把樱井带回去给他们研究了。
樱井身上穿的是他那件灰衣服,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他脖子上系了条红色围裙,连二宫自己都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有过围裙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该干什么,就把房间打扫了一下,”樱井说,他随即又补充道,“你的东西我都没有碰,只清洁了地面。“
他昨晚不知道又悄悄哭了多久,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复制人哭过之后眼睛会肿吗?二宫不知道,因为他没见过复制人哭。
“围裙哪里来的?”
“这个吗?”复制人用手扯了扯红色的下摆,“这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