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夏初的早上,紫丁香在道边开了硕大一丛。紫丁香是适合开在巷头街角的花朵,一朵一朵簇拥成一团,富有野趣。像是深宅院落里厨娘的女儿,用她整个童年的欢声笑语装饰肃穆的院落。
我弯着腰,将脸凑近花丛,深深地嗅。
是丁香花的味道,又有点像掺了香精的劣质香水味儿。生活中有很多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的味道都很相似。比如说洗衣粉的味道和尿骚味儿,又或者刚焖好的米饭味道和晾了一天之后的臭袜子味儿。
这种味道的相似像是一种无法躲避的缘分,形同盲婚哑嫁时期的八字相合。
我太疲惫了,坐在拱桥台阶上,看河水。
河面上都是垃圾和成膜状漂浮着的的不可溶物。身边是一群穿红着绿的大妈春游团。她们带着遮阳帽,手持自拍杆,身背双肩包,笑容满面,少女一样地争论着今年江边的柳树和去年相比是否更绿了一些。
和她们相比,我就像是一个双性恋洁癖跛足萎男。
我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前走,竭力走出欢声笑语的传播范围,直到那声音被汽车鸣笛声覆盖掉。
糟糕的是,我也不喜欢汽车鸣笛声。
这也许是我的错,也许是这个时代的错。
我调转方向回公园,在人工种植的树木群中穿行,我的思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科学技术极其发达的世界。机器人承担了大部分体力劳动,人类稀少而珍贵。政府每日的议题就是如何提高生育率。
街边的电子公益广告投影中写着:
多生优生,幸福一生。
为了人类的未来,请尽快同居。
一生只与一个对象结合,是对身体的辜负。
然而没有用。因为现存的人类都是“理性人”,他们仅支持自身利益最大化,对群体利益不屑一顾。他们今天讴歌爱情,赞美忠诚和白首不相离;明天为自由颂诗,将血里有风刻在石碑上。其实只是以笔为剑,将自身的选择和群体性妥协割裂开来。
这群血液都凉薄的人群生活在高度机械化的社会里,这里有干净的街道,清新的空气,一望无际的草坪——因及时修剪和打理,他们整齐并且缺失昆虫的拜访,堪称完美。
这里的人类拥有一切,拥有无垠的星空和健壮的马匹。
他们深刻、幽默、孤独、顾影自怜。
他们是世界高速发展时拐的一个急弯,是战争时期的一捧湖水,是人类本身,是毫无意义。
一阵争执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公园中下象棋的大爷,因为悔棋与否发生分歧。
我的大脑一瞬间空白,身体在大脑有所反应前做出行动——我落下泪来。
一切!一切都是纷乱的!肮脏的!绝望的!
我跪倒在土地上,用拳头塞住嘴巴,压抑着从心底迸发的哀嚎!
我胃部痉挛,头痛欲裂,无法控制五官的位置!我的嘴向耳后咧去;鼻子锁紧,无法呼吸;眼珠向上翻转,角度大的令我害怕……
哦,哦!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我干呕着,唾液混着胃酸滴落在泥土上。
我的眼眶里都是泪水,很烫。那热度令我难受。
“宝宝,来,到妈妈这里来,嘻嘻嘻嘻!”是出来春游的一家人。
我不能吓到他们,就像不能惊醒桥洞下做着美梦的流浪汉一样。
我压抑哭声,拽了一把草叶,擤干鼻涕。脱下外套擦了擦脸和手,将脏兮兮的外套团成一个球,拿在手里,走出树林。
不要看我,朋友们,不要看我,我狼狈,邋遢,衣冠不整,形容憔悴。而这副样子,其实是对你们的仁慈。
我是一头圈里的猪,不经意间瞧见了香肠的制作过程,从此无法安稳度日。
朋友们,我深知真实的坏处,所以发誓一辈子闭紧嘴巴。
因为时间无法倒退,人类却擅长自我欺骗,不幸的人自有不幸的缘由——我又在胡言乱语!
不要同情我,也请不要咒骂我,因为我已身处地狱。
我试图用眼泪洗刷身上的罪孽,所以我哭泣。
我试图用幸福伪装内心的不屑,所以我谈论爱情。
我试图用痛苦代替创伤后的恐惧,所以我抱怨
然而这些都没有用,一切都没有用,小水沟里蚊子生下的卵,不可能变成鲲鹏。
绝望是我的另一个名字。
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我要像一个亡命之徒那样,穿着黑色的皮衣,走进风中,乘着风,游过海,来到荒无人烟的岛上。这里静谧,荒凉,连风都停止。这里即是永恒。
我要在岛上,以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上一千年,又一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