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选择了按兵不动。
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居住的小城。哪里也不想去。
看到电视上说,今年春运有几十亿人次在中华大地上来来去去,来去匆匆,可谓地球上短时间内爆发的人口大迁徙。
迁徙的人流绝大多数是从不同的地方返回自己的老家,当然也有少数人选择了相反的路径: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到别人居住的地方去看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旅游。
春节一过,迁徙的人口又开始逆向流动了。那些回了家的,又将离开亲人和故乡;那些出去玩儿的,也要返回自己的家园。
如果真有一位上帝在天上,并且他的眼神足够好的话,当他俯视人间,看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生着这样蔚为壮观的人口大流动,他一定叹为观止!
要知道这样大气磅礴的景象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每年都在上演;年复一年,中华儿女乐此不疲。
我原来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世外,甚至可以试着采用上帝的视角来看待春节大迁徙这件事。然而我错了。我的一个梦把自己出卖了。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在一片爆竹声中梦见自己也混入了春运的大军,在电脑上抢车票。也不知是去哪里,也不知有没有抢到,总之我在梦中也加入了这场迁徙的洪流。
如果承认人类有着潜意识的话,那么可以说,我的潜意识替我本人选择了出行。
春节的前前后后,我们的身体或心灵,总要有一个在路上。
在回家的路上,或者,在再次离家出发的路上。
既然选择了回家,为什么还要再次离开?
我们为什么要出发:回归或者远行?
是什么更具诱惑力?家乡与故土,还是他乡与远方?
一 回家是一种渴望合一的心理动力
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从出生的那一瞬间就渴望着回归:希望再次回到母亲的子宫,回到妈妈的怀抱,重温那种幸福无忧的一体感。
出生意味着分离,从心理的感受上来说,也意味着被抛弃。
我们不再被允许寄生在母亲的身体中,我们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呼吸,去进食,去成长。而成长往往是一种不情愿的体验,是一种不得不去面对的任务。
就像人类最早生活在伊甸园,无忧无虑,没有任何烦恼。
然而人类的命运也终将是被放逐,离开那个乐园,不得不自食其力,辛苦劳作,并且面对大自然的种种危险。
如果说人类的共同梦想是重返伊甸园的话,那么作为个体的人,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有着一个声音在呼唤,那就是回家。
回家。
这个家可以是一个具体的处所,也可以是一种延伸的象征。
住过的老屋。炕上的妈妈。桌上的台灯。家乡的伙伴。
或者,是故乡这个名词,是难离的故土,或者童年的一段记忆。
家是一个空间概念,也具有一种时间意义。
是曾经有过的那种生命的完整,以及被撕裂之后的魂牵梦绕。
就像那个古希腊神话。
人类原本都是完整的、能量无比的生命体。有完整的男人、完整的女人以及完整的男女混合人。是天神惧怕人类的强大,才把我们劈为两半,所以人类从此心心念念想要寻找到被分开的另一半。
这是一个爱情的隐喻,也是一个亲情的隐喻,更是一种自我成长的至高境界。
我们寻找另一半,是找爱人,是找妈妈,更是去找回曾经丢失的自己。
夏娃拼命想要回到亚当的肋骨那里,而亚当想要找回自己那根被拿走的肋骨。
如果说,人类是大自然的婴儿;而地球作为人类的家园,是宇宙大爆炸的产物,那么,作为生命,回归自然、回归土地、回到宇宙的原点,则是深深根植于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初心理动力。
二 离家去远方,是成长的需要,也是对于死本能的抗拒
生命的成长是一条单行线。
我们一旦长大,就永远回不到童年了。
我们的身体无法回到儿时,然而我们的心灵却可以退回早年。
春节期间的回归,就是我们在集体退行。
当我们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我们就回到了从前的那个自己之中。
我们是父母的孩子,是邻家阿二的小伙伴,是村外小河边的顽童,是可以撒娇任性的自己。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假装自己没有长大,可以不用担负那么多责任,可以放下现实中的那些烦忧,只管赖在妈妈的火炕上呼呼大睡不想起床。
这样的回归是幸福的;
这样的回归也是危险的,如果你不及时醒来的话。
我们知道,母亲作为大母神的象征,是一种滋养和保护,但同时也是一种控制和吞噬。
母亲的爱是我们远行的动力,但也可能成为我们放不下的牵绊。
一直在母亲身边不肯分离的孩子,是永远长不大的;
而一个生命体不肯长大,就意味着过早地衰亡。
如果一个人一直活在温暖的心理子宫,就无法面对现实的风霜雨雪,这个人基本上就废掉了。
所以,那些年轻人,或者心理上依然年轻的人,会选择离开亲爱的妈妈,离开熟悉的故土,去远方寻找新的机会。
有一句俗语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
反过来讲,就是树不用挪也会活得很好,而人不挪就会死掉。
这个死,不是生理意义的死,而是一种象征和隐喻。
我们的身体活在现实的物理空间;
而我们的心灵则活在象征与隐喻中。
如果说母亲象征着故乡,土地,大自然,以及生命的起点;
那么,回归,则是回到出生之前的孕育,以及孕育之前的虚无。
就像夏娃回到亚当的肋骨位置,失去自我;
或者人类祖先回到伊甸园,无所作为;
进而,生命回到大地泥土之中,从此安息;
最终,地球回到宇宙大爆炸的起点,归于空寂。
所以,回归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死本能的驱动;
我们钻进母亲的子宫;
母亲钻进大地的泥土;
大地返回宇宙的黑暗。
生命在此停歇,或者,在此静候遥遥无期的新的可能。
所以,健康的生命对抗死本能的方式就是,逃离。
逃开母亲,我们获得成长;
逃离故乡,我们寻找机会;
逃向远方,我们期待未知的欣喜。
诗和远方,是对现实与禁锢的最有力的反抗。
三 弃儿与行者,是人类躲不掉的命运
古希腊有一则著名的神话,俄狄浦斯的故事。
如果我们把这个神话中有关恋母弑父的主题搁置一旁,单单去看俄狄浦斯王的命运,我们就会发现,弃儿与行者,回归与流浪,是人类逃不开的命运。
俄狄浦斯王子一生下来就被命运诅咒,从而被亲生父母抛弃;
当他在异国他乡长大成人后,因为被收养的身份,不得不选择出走;
然后,他在冥冥之中被命运所引领,回归了他的故乡底比斯王国;
这次回归,也完成了他被诅咒的命运:他果然无意间杀了自己的国王父亲,并且娶了自己的母亲作为他的新王后。
这是一次有关死亡的回归;也是一次对其命运的践行。
再后来,得知真相的他弄瞎了自己的双眼,再次离开了故乡,由女儿陪伴着浪迹天涯。
故事进展到这里,我们看到,弃儿与行者,两种被命运所赋予的角色与经历,在俄狄浦斯身上得以充分体现。
这不仅仅是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命运,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命运。
婴儿从出生那一刻,当脐带被剪断之时,我们就被子宫抛弃了。
当我们经历了青春期,开始迈向社会,我们在心理上再次与家庭分离。
如果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母亲,失去恋人,失去一段友情,失去心爱的伙伴或其他亲人……每次经历分离,我们都会重复生命最初那种被抛弃的体验。
也正是经历这样一次次的被抛弃,我们才会慢慢长大、学会了独立与坚强;
我们才有能力和动力迈开脚步,走向未可知的远方;
是分离让我们学会了行走,从此我们成为行者,让身体和心灵在路上。
对于弃儿与行者来说,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故乡;
或者,远方即此地,他乡即故乡。
生活就是这样一次次回家,和一次次重新出发;
生命亦即在此间轮回。
我们曾经是命运的弃儿,也是生活的行者。
如果我们不能避免曾经被抛弃,我们可以避免在人生道路上的相互背离;
即使无人相伴,至少,我们也要跟自己在一起。
最终,只有自己可以做到:对自己,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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