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

1、

春，正月十五日，皇上对群臣说：“听闻外间士民认为太子有足疾，魏王聪颖，又经常跟从我出巡，于是议论纷纷，侥幸之徒，已经有开始牵强附会的了。太子虽然有足疾，并不影响走路。况且《礼》有规矩：嫡子死，立嫡孙。太子的儿子已经五岁，朕终究不会以孽代宗，打开庶子窥视觊觎，谋求夺嫡的祸源。”

2、

郑文贞公魏徵卧病在床，皇上派去问讯和赐以药物和营养品的使者，络绎不绝，相望于道路。又派中郎将李安俨住在魏徵家里，随时汇报动静。皇上又与太子一起亲自前往探视，指着衡山公主，承诺嫁给魏徵的儿子魏叔玉。

正月十七日，魏徵薨逝，皇帝命百官九品以上都参加葬礼，给羽葆（以鸟羽聚于柄头如盖）鼓吹乐队，陪葬昭陵。魏徵的妻子裴氏说：“魏徵平生俭素，如今一品羽仪规格下葬，不是亡者的心志。”全部推辞不接受，只以布车载着灵柩而葬。皇帝登上苑西楼，望哭尽哀。皇上亲自撰写碑文，并为他写在碑石上。皇上对魏徵思念不已，对侍臣说：“人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见兴替，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魏徵死了，朕失去了一面镜子啊！”

3、

鄠县县尉游文芝告代州都督刘兰成谋反，正月十七日（原文为戊申日，根据柏杨考证修改），刘兰成被定罪，腰斩。右武侯将军丘行恭挖出刘兰成心肝吃掉；皇上听闻后斥责他说：“刘兰成谋反，国有常刑，何至于此！如果这样做代表忠孝，那应该是太子和诸王先吃，轮得到你吗！”丘行恭羞惭，跪拜谢罪。

4、

二月二日，皇上问谏议大夫褚遂良说：“舜造漆器，谏者十余人。这有什么值得谏的呢？”回答说：“奢侈，是危亡之本；漆器不满足，就要换成金玉。忠臣爱君，必须从一开始就防微杜渐，如果等祸乱已成，谏也没用了。”皇上说：“对。朕有过，你们也应该在萌芽状态就进谏。朕见前世帝王拒谏者，大多托辞说‘已经做了’，或者说‘已经批了’，始终不改。如此，想要没有危亡，能行吗？”

当时皇子担任都督、刺史的，年纪都很幼小，褚遂良上疏，认为：“汉宣帝说：‘与我共治天下的，不就是那些称职的二千石级别官员（郡守级别）吗？’如今皇子幼稚，不知从政，不如暂且留在京师，教以经术，等他们年长再派遣出去。”皇上认同。

5、

二月十二日，任命太子詹事张亮为洛州都督。侯君集自以为有功而被下狱，心怀怨望，有异志。张亮外放为洛州都督，侯君集激他说：“谁排挤你？”张亮说：“除了你，还有谁！”侯君集说：“我平定一国回来，却碰上他（皇帝）发起比屋子还大的脾气，我哪能排挤你！”然后卷起袖子说：“郁闷得简直不想活！你能反不？我和你一起反！”张亮密告。皇上说：“你与侯君集都是功臣，说这话时旁边也没有其他人，如果把他下狱，侯君集必不服。如此僵持，事情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你暂且别说了。”待侯君集如故。

6、

鄜州都督尉迟敬德上表请求退休；二月二十五日，任命尉迟敬德为开府仪同三司，五日一次参加朝会。

7、

二月二十七日，皇上说：“人主只有一颗心，但是要攻这颗心的人太多了。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而攻，各自兜售自己，以取宠信和福禄。人主稍微松懈，被一个人攻破，则危亡随之而来，这就是做君王之难！”

华杉曰：

“辐凑”是《资治通鉴》里的高频词，辐凑而至，辐凑而攻，君王就像轮毂，群臣或群小，就像车辐指向车轴一样，攻他的心，影响他的决策，各取所需，除了个别忠心为国的，大多或者为自己谋利，或者借君王为刀杀人，铲除对手。丘行恭是攻皇上的心，魏徵也是攻皇上的心。反正你是躲不了要被攻心的，只能选择被谁攻，所以，诸葛亮说：“亲贤臣，远小人”，这成为给帝王的千古教训。但是，谁是贤臣，谁是小人呢？都没写在脸上，或者说，脸上写的都是“贤臣”，真假莫辨啊！

所以，防，是防不住的。唯有修养自己，诚意正心，则君王和臣下，不是轮毂和车辐的关系，而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关系，君王的仁德是那巨石，而一圈一圈的波浪如海啸迅速一样传遍天下，这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李世民修养不够，达不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只是亡隋的警钟常在耳边，他很努力克制自己。

《论语》，孔子说：“以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把直的木板放在弯的木板上面，那弯的木板也直了。君王只要自己心里立得正，则岂止群臣，全国都正。歪的，弯的，也都赶紧自己立正。所以，“亲贤臣，远小人”完全是伪命题，因为你是在评判他人，而不是教育自己。当你需要按这六个字去做的时候，你已经是小人了。

7、

二月二十七日你，皇上命图画功臣赵公长孙无忌、赵郡元王李孝恭、莱成公杜如晦、郑文贞公魏徵、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卫公李靖、宋公萧瑀、褒忠壮公段志玄、夔公刘弘基、蒋忠公屈突通、郧节公殷开山、谯襄公柴绍、邳襄公长孙顺德、郧公张亮、陈公侯君集、郯襄公张公谨、卢公程知节、永兴文懿公虞世南、渝襄公刘政会、莒公唐俭、英公李世勣、胡壮公秦叔宝等于凌烟阁。（这就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画像，类似汉光武帝刘秀的云台三十二将。）

8、

齐州都督齐王李祐，性格轻浮急躁，他的舅舅、尚乘直长（皇帝车队官员）阴弘智对他说：“大王兄弟很多，陛下千秋万岁之后，应该有壮士以自卫。”李祐以为然。阴弘智于是推荐自己的妻兄燕弘信，李祐喜欢他，厚赐金玉，让他秘密招募死士。

皇上选拔刚直之士以辅佐诸王，为长史、司马，诸王如果有过错，他们也要负责向皇帝报告。李祐昵近群小，喜欢打猎，长史权万纪屡次进谏，不听。壮士昝（zan）君谟、梁猛彪得幸于李祐，权万纪都上奏弹劾，将他们驱逐，李祐秘密召回他们，更加宠信厚待。皇上多次写信，严厉斥责李祐，权万纪担心以后自己会一起获罪，对李祐说：“大王如果能改过自新，请让我入朝跟皇帝说。”于是条陈李祐过失，迫令他上表承认，李祐惧而依从。权万纪到了京师，说李祐必能改正。皇上非常高兴，勉励权万纪，而数落李祐之前的过失，以敕书告诫他。李祐听闻，大怒说：“长史出卖我！劝我认错，当成他的功劳，我一定要杀了他！”皇上认为校尉、京兆人韦文振谨慎正直，任命他为李祐府典军，韦文振数次进谏，李祐对他也很厌恶。

权万纪性格褊狭，总是苛刻急躁的约束李祐，李祐要出城他都不准，又将李祐的猎鹰、猎犬全部释放，驱逐昝君谟、梁猛彪，让他们见不到李祐。正巧权万纪家中夜里落下一块土块，权万纪以为是昝君謩、梁猛彪来谋杀自己，将两人逮捕，发驿车向朝廷汇报，并弹劾与李祐一同为非作歹者数十人。皇上派刑部尚书刘德威前往调查，事情多有证据。皇帝下诏，命李祐与权万纪一起入朝。李祐既积忿在心，于是与燕弘信的哥哥燕弘亮等密谋杀权万纪。权万纪奉诏先行，李祐派燕弘亮等二十余人骑马追上，将他射杀。李祐的党羽一起逼迫韦文振，要他参与同谋，韦文振不从，飞驰逃走，只走了数里，就被追上杀死。王府僚属两腿颤抖，稽首伏地，不敢仰视。李祐于是私自任命上柱国、开府等官职，开库物行赏，驱赶百姓进城，修缮武器盔甲、增修城墙，设置拓东王、拓西王等官。吏民抛妻弃子夜里用绳索缒出城墙逃亡的，前后相继，李祐不能禁止。

三月六日，皇帝下诏，命兵部尚书李世勣等征发怀州、洛州、汴州、宋州、潞州、滑州、济州、郓州、海州九州兵讨伐。皇上赐给李祐手敕说：“我常告诫你不要接近小人，正是为了避免发生今天这种事。”

李祐召燕弘亮等五人住宿在自己卧室，余党分统士众，巡城自守。李祐每夜与燕弘亮等对着妃子宴饮，自以为得志；戏笑之际，谈到官军，燕弘亮等人说：“大王不须烦忧！燕弘亮等右手端着酒杯，左手为王挥刀，把他们砍了就是！”李祐大喜，信以为真。传檄诸县，没有一个跟从的。当时李世勣兵还没到，而青州、淄州等数州兵已经集结在齐州境内。齐府兵曹杜行敏等密谋逮捕李祐，李祐左右及吏民没有参加造反同谋的，全部响应。

三月十日，夜，四面鼓噪，声闻数十里。李祐的党羽，有住在王府外面的，都被众人乱刀砍死。李祐问外面什么声音，左右骗他说：“英公（李世勣）统领飞骑兵，已经登城了。”杜行敏分兵凿开王府城垣，一拥而入，李祐与燕弘亮等身穿铠甲，手执兵器，躲进卧室，闭门拒战，杜行敏等一千余人围攻，从早晨到中午，不能攻克。杜行敏对李祐说：“大王之前是皇子，如今是国贼，不速速投降，立刻化为灰烬。”然后下令堆积柴薪，准备放火。李祐从门缝间对杜行敏说：“马上开门，只是担心燕弘亮兄弟被处死。”杜行敏说：“必定为你保全他们性命。”李祐等于是出降。有人挖出燕弘亮眼珠，投之于地，其余同党先被打断双腿，然后杀死。逮捕李祐，出王府大门，向吏民展示，然后带回，锁在东厢房，齐州全部平定。

三月十五日，皇帝敕令李世勣等罢兵。李祐被押到京师，赐死于内侍省，同党诛杀四十四人，其余都不过问。

李祐刚刚造反时，齐州人罗石头当面数落他的罪状，提枪上前，要刺他，被燕弘亮所杀。李祐带骑兵攻击高村，村人高君状远远的责骂李祐说：“主上提三尺剑取天下，亿兆蒙德，仰之如天。王忽然驱城中数百人，欲为逆乱之事，以犯君父，无异于以一手摇泰山，为何不自量力到这个地步！”李祐纵击，将他俘虏，但内心羞惭，不能下手杀他。皇帝敕令，追赠罗石头亳州刺史。任命高君状为榆社县令，任命杜行敏为巴州刺史，封南阳郡公；与他同谋抓获李祐的人都有封官奖赏，各有等差。

皇上检查李祐家文疏，得记室、郏城人孙处约谏书，嗟叹赞赏，擢升为中书舍人。

三月二十日，追赠权万纪为齐州都督，赐爵武都郡公，谥号为敬；韦文振为左武卫将军，赐爵襄阳县公。

华杉曰：

李祐的一场闹剧，这就是小人。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狂妄无知，毫无顾忌，不留余地，不计后果，就是小人的特点。为什么说“亲贤臣，远小人”是伪命题，因为李祐自己就是小人，李世民跟他说要“远小人”，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