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上待久了的标志是,油腻。尤其是早起的时候,感觉油腻、泡沫感一样从嘴巴下面往鼻孔下方渗透,像一个鳗鱼正在烹饪,必须用纸抹去一层,才能把梦里层层累积的困倦祛除。时间像烹饪和油煎的师傅,给予人和人都是公平的待遇,那时候女人就和男人一样,顶着一头焦惶而不知所措的头发,皮肤上的坑洼如同被拉拽后又放弃了,上下眼皮都开始疲沓,然而还是要起床。她起床、洗澡,动作像往常一样,裸露半个身子从浴室伸出手来,把油腻用肥皂从身上捋掉。
洗完澡,她喝着牛奶,穿点衣服,又不耐烦地上下翻着手机,吃饭玩手机这件事人们已经谈论太多了,手机在吃饭时已经变成避免交谈、下饭的玩意儿,但是人们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还要欲盖弥彰地一边说我们应该多好好相处,一边仍然无动于衷地翻手机,在座的人不管心有多么不甘寂寞,都表现为静静地翻手机,他起身走了,她自己待着。
她早上出门路过便利店买早饭的时候,看见一排小哥们正在被训话,他们也是疲倦东倒西歪地站好,训话的人是小领导,发梢透出洗过一段时间的黄色,带着各式方言的小哥,努力伸手高出头顶喊道,今天要多少订单!他们的电瓶车上有黄色或者蓝色的外卖公司的logo,但是这些人是没有社保和公积金的,也就是不严格属于被这个大城市保障的部分,他们只能拿到自己风里来雨里去分内的一部分,多送多得,但是又能多送多少份呢?抱歉抱歉,我迟到了,门哐地关上,一天从早上到晚上为止。
其中有一个人她是认得的,经常跑他们家这片,矮矮的身材,精干的眼睛,揽包裹时是用牙咬断胶布,反反复复滋滋啦啦地撕断,蹲在地上,抬头看你时,圆圆的眼睛带着笑意,说话带有他们家方言的口音,但她不想问他是不是他们家那边的,避免尴尬。“下次你自己带一个剪刀好啦?别把牙咬坏了。”她衷心地说,眼前是他在五年后满嘴烂牙,精力涣散的样子。他沉默不说话,咧开了嘴,露出了牙。此刻这个人也在人群里,跟旁边几个人推搡几下,牙齿没有丝毫烂掉的迹象。
她想说,嗨,但是现在是他们的晨会时间,这样猛然打招呼可能不合适,但是还有其他场合吗?没有,除了他们家门口一平米左右的地方,他蹲在地上帮她包扎包裹用牙齿咬断胶带之外,他们并不相识,是这样的,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日常交际最多的人,像是送快递的,送外卖的,还有在便利店飞速地向你推销满二十五送积分的,但诡异的是,在外面遇到,大家却不会交谈多一句,像是有着隔膜的世界,有一层透明的防弹的玻璃。有天回来,她就遇到早上买包子的姑娘,她坐在街旁一个木凳子上,好像是在看马路上的汽车,早上卖包子的口罩摘掉了,露出清白的面庞和薄薄的红唇,只是还穿着芥末黄的制服,腿稍微自由地岔开,她与这个姑娘在将要日落时互相辨认出彼此,并且微笑示意,但是她同时感到羞愧,可能是因为无法交谈?这种羞愧的心情,仿佛从她的衣着中流露出来,是皮肤的毛孔,是痤疮,是没有收拾干净的油渍。就像《上来透口气》时,奥威尔所说的脖子上一块油渍。
这群挥着拳头高呼的人,晚间岔腿坐着的女人,以及他们的电瓶车与她所在的小区、新开发的楼房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这里的楼房是透明的商务大楼,对外宣称正在等待出租,但是里面没有暂时没有入驻,还在装修,晚上路过的时候,她能看见,有人搭了一个蚊帐,他躺在一张床上,一个人拿着一本书。这个暂时的住所,恐怕比集装箱要很多吧。
那种集装箱,在正在建设的地区也很多,高大的楼房边上,有几个堆在一起,外面有窄窄的一条过道,横七竖八地晾着衣服,一片荧荧浑浊的灯光从简易门留下的缝中透出来,显得燥热不堪,蓬头的女人穿着粉色的衣裙露出一截灰色的腿,脚趾甲脏得与拖鞋融为一体,她背后是集装箱的价格一夜10元。她也想尝试一下住在10元的集装箱里,一天10元,一个月300块,住快捷酒店也就是一晚上的时间,是什么她与这样的女人对视,感觉心中又硬又冷的地方又坚固了。感觉?是热?是冷?她停留了一下,一条长毛狗跑了出来,绕了几圈,粉色鼻子嗅了嗅,又吧嗒吧嗒地跑回去了。她感到脚尖有一点点麻。
集装箱、住着人的办公楼,在她家的附近,出门时看不到这些的,她看到的是,溜着穿彩色鞋子小狗的女人,腰间拴着手机包晨练的人,带着小孩拖着旅行箱去上学的老太太,她住的地方,是城市郊区的一片中产阶级社区,楼房宽阔而低矮,春夏时节竹子枝叶繁茂掩映,栀子花纯净如蜜,还有大朵精巧的琼花铺盖住窗户,再过过,石榴花落了以后是光秃秃的石榴。她吃完饭回家收拾了东西,准备去上班,她工作的地点是在街道的就业办公室,按照传统的介绍工作的方式,给各类无业青年介绍工作。也就是说,她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些人有工作,她是一个类似介质性的东西,如果她胆敢说,可以弥补这个结构的不足,也似乎并无不可。
她想自己总归是有点老派的职业介绍人的意思的,就觉得自己街道的工作即使没有白领听起来那么时尚,但好歹是个不会太有风险。她也这样劝诫来访的人,你可能需要找一个不那么容易抄掉你的工作。而且这个安稳、轻松、还算体制里的工作很合她妈妈的意思,她妈妈有时会向别人介绍,说她是区里就业人才中心的,满可以和在法院的谁谁的儿子媲美。她有时候心情好会多讲一些,更多的时候就看看眼前的人,翻翻简历,然而他们的简历通常都很简单,两行教育信息,到职校为止,工作经验也多是一年的保安,两年的招待,几年间都是空白的。按照现在履历筛选的标准,这些人早就该被筛出去了,也永无翻身之日。她并不确信自己对这些职业的细节都很清楚。他们即将被推荐为这个区新开的饭店或者景区的服务员,不管经历如何,他们都会成为服务员,端着盘子来来回回地走,这比没有工作好。她已经做了两年半了,来来回回遇到了不少奇怪的人,也给五十个人找到了工作。这是去年的统计资料,领导发下来的,每个人都有一格,帮助过的人的列表,就像去菜市场买菜,买到的蒜头个数,一个一个列得特别清楚。对于他们具体哪个人,她记得
其中有一个人,看起来还是十几岁一样的孩子,实际已经过了三十,应该是全靠家里养活,被邻居举荐到这里,也不太说话,脸色阴沉而平静,他的鼻子扁平,面庞还带着肉肉的圆弧,头发很久没有理了,他几年来过着一样的日子,走路去买三公里以外的大饼,每天都风雨无阻地坚持去,一个月只花两百块钱,买完饼,他就回来打游戏,从父母那里拿钱,造成不了什么负担,感觉很满足,这超出了她对于荒芜生活还有坚忍意志的想象力。“饼很好吃吗?”她问,这不属于她的工作。“还可以。”他说,仍然是木然的。”今天你吃了吗?”她说。“没有。”她又一次觉得愧疚,似乎好吃不好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套来回重复的程序,已经沉淀为了哲学,他生命力的必须践行的哲学。她能理解,但并不知道这样的哲学对于指导实际的生活有什么用。
“你平常干多久?”他问她。嗯?“中午不吃饭吗?”她想是还没吃饭呢。她送走了这个人,自己去超市买了点吃的,应付中饭。 同事是一个留着长长辫子的圆鼻子姑娘,皮肤黝黑,神态娇俏,叫倩倩,鼻尖是透明的。倩倩在服务时反而比她更老练,更不会掺入自己的感情,不像她总是忧心忡忡地帮助他们出谋划策。倩倩会经常说,我不相信你说的。你不是这样的。擅长把握人们内心的脆弱,还有逻辑的漏洞。比如一个人总是说自己不怕苦不怕累,但是曾经二十天就换一份工作,这就足以说明他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她的心咯噔了一声,忙急着附和,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他不是个一致的人,但又倾向于相信他,相信一个人所说的,即使不是他自己做到的,也是他所相信的。她反问自己为什么不善于捕捉逻辑漏洞了?办公室不像是接待的场所,至少电脑没有地方放,小小的窗户,对面是正在施工的路面,她的隔间需要预约才能进来。
有一个保安,叫陈师傅,站在门口,会给人指引,来见张老师的,约好了时间么?连她自己有一次换了发型回来,保安都说,来见张老师的,约好了时间么?她昂头看保安,又低头看了看手表,保安说,哦哦,张老师。保安年纪大了,眼睛不那么灵光,腰间一个对讲机,从来没想过,他的警服也是街道发的,一年三个季节,冬天时是大的棉衣,看起来稍微体面一些,夏天是半袖的绿色衣服,就有点寒酸。有时候他跟她打招呼的时候,她会想,倒有点熟悉的意思。是哪儿见过呢?是在集装箱里吗?她也想进去躺躺。都能感觉到自己懒散的大腿碰到尖锐的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