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日暖扬
一九九五年,临近年关的一天,因为和父亲斗气,十七岁的我愤然远走他乡。
漆黑的夜晚,我跟着女友沫儿第一次坐上大轮船。面对着滚滚的江水,我尽量压制思维,告诉自己前途不会渺茫。
登上汉口码头,迎来了我的都市第一站——江滩废船制衣小作坊。
小作坊是沫儿的同乡冠老板开办的,我远走他乡的第一计划便是为冠老板打小工,先养活自己再打算下一步。
冠老板和我年纪相仿顶多大几岁,一路相处他为人随和,让我不觉得有可防他之必要。我且只安心为他做工先挣到钱要紧。
没曾想,冠老板的作坊开在破船上本已惊人,更惊人的是他的作坊竟是和好几位如他一般的人一起租的。能属于他的地盘除了一间,十几台电动缝衣车挤塞在一起的小船仓外,便再无它物,连晚间睡觉都无安歇之地。
破旧的小轮船上,仅有的两条短短的船仓过道便成为极为抢手的地铺。每夜如不能抢占先机便只能趴在针车上凑合一晚。
船上的日子,对于吃食倒也不值得我去计较(我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对我来说唯一要紧的便是希望夜里能抢个位置好好睡一觉,因为一天到晚地缝制成衣累得我这个新手只想倒头就睡。
也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来武汉时还记得带了床棉被出门。托这床棉被的福,我每晚总能成功地找到铺位。临近年关的寒冬腊月里没有棉被可盖,那挨冻的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但凡只要我抱出棉被不管多晚,都有女工友拉着我过去搭铺。她们都没有带棉被出门,就算睡觉时通身的衣物一件不脱也难以御寒,自然我的棉被对她们有绝对的诱惑。
沫儿她们每晚都会为我占铺。大家都是女孩子,就算三四个女生挤在一床棉被里也照样能睡得安稳。
只是后来的几天,我每晚都睡得不踏实。连梦中都觉得被子里十分拥挤,手脚完全无法得到伸展,特别是脚趾头怎么也伸到被子那头去的。
连着几晚睡得很不安生,我便将梦扰告诉了沫儿她们。她们开始但笑不语,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告诉我,那阻碍脚趾头舒展的感觉不是梦魇,而是我们的冠老板挤进了我们的被窝。
虽然我对那身形瘦小的冠老板不甚反感,也不会对他心存异性威胁的压力。但他再怎么样始终是个男的,如此公然地挤进我的被窝,且不管他有没有对我们做过什么越轨的事,我都无法谈定。
得知内情的我再见冠老板时怎么也无法坦然了,就像老天在下毛毛虫雨一样让我浑身难受。不行,这样坐立难安的也不是个办法,我真想开口问问他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挤进我的被窝,但又害怕这样会让大家都下不来台,面子上挂不住。
一整天我因此事辗转难安,最后决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出其不意的逼退冠老板。
那晚加班到十二点我才可以休息。我象平常一样安置好被子和沫儿她们几个躺下,假装着很快进入了梦乡。
大约在我们发出鼾声后的半个小时左右,被子的另一头果然有人挤进来了。我极力隐忍着想发火的冲动,只待进来的人完全挤进被子,还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地安心躺下之后。我才突然翻转身子一脚猛踢到来人的身上,并一边假装发出梦中打斗的呐喊,一边朝来人乱踢一通。
来人闷哼几声很快从我的被子里逃走了。由于黑着灯,我并不能肯定来人是否真是冠老板。不过,我还是在心里为能不伤颜面的击退侵略者而庆功。
第二天开工的时候,当我看到冠老板走路姿势极为不正常时,便心里有数了。我关切地问候冠老板: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沫儿她们欲言又止,半响才说他早上不小心在下船时摔了一跤,正难受着。
瞧冠老板那难受的样子,我看他怕是己害怕上那床有人会梦中练武的暖被子了。果然,之后他再也没有挤进到我的被子中来,我们终于可以安心睡觉了。
来时本就己近年关,在冠老板处打工不到半个多月就腊月二十四了。回家过年便成天挂在了每一个人的嗓子眼上。
我因斗气而来,自然不会灰溜溜地不请自回。冠老板问我几时回乡时,我便告诉他我不打算回家过年。他也不知自己来年几时能回武汉,更有可能不再回来了。所以他在结算给我五十块工钱后,便于腊月二十五日又伙同沫儿等众工友一起乘船还乡去了。
独剩下来的我还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同在一起做工的隔壁船仓的喜儿也没有回家过年的打算。他是一个孤儿无家可回,不同于我是有家不想回。
喜儿那男孩虽比我还小一岁,但他早已是老江湖。他见我无处可去,便邀我一同去他熟知的粉厂打零工。喜儿说他每年年关无处可去都是在那家粉厂打短工的。
毕竟相处了半个来月,喜儿是个啥样人,我还是不会看走眼的。所以我欣然同意了他的提议,与他同去那家粉厂试着做做看。
同喜儿一道到了粉厂才知道,那是一家专门用大米加工早餐米粉的作坊。米粉是街市早餐主角,即使过年也不能缺,自然粉厂过年也得有人做粉才能维持大众之口福。
粉厂的老板娘对我的到来非常欢迎,但因前面已安排了白班,只得让我上晚班。她又见我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便把她的临时房间让给我,并嘱咐我睡觉一定要记得反锁房门。
遇到这样的老板娘也是福气,我想着跟着她做下去也不失为一种理想选择。哪知刚等我做得熟了,她也要回家过年了。
老板娘走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因为家有喜事,她决定破例给工人放几天假过个好年。临走之前她见我和喜儿执意不回家,便联络她熟识的朋友把我们暂借出去另干几天零工,并和她朋友说好过完新年,正月初五她一定会去接我和喜儿回粉厂来。
待到老板娘将我们送到她朋友处,我才知道我和喜儿将要在汉口街边的一处大排档做一个星期的餐饮服务员。
大排档王老板是一位长相体面的中年男人。他手下原有两个比我稍大一些的徒弟,加上我和喜儿他也不嫌人多。他说年关几天之中食客会增加很多,人手自然也得添加。
还不待王老板吩咐,我和喜儿的行李已被那两个徒弟拿到他们的住处去了。其实他们这样做也合常理,员工是得住员工宿舍。但老板却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喜儿是男的,跟男生住一起是对的,但我是个大姑娘怎能和三个正值青春的男生住一块呢,那是很危险的。
我虽没有想到那层,但也觉王老板言之有理,待在男人堆里不出事也会无事生非。我还在思虑之间,王老板已派徒弟将我的行李搬到了他的住处,并对我说他白天在档位不在家,让我安心休息。
不用说我又是要值夜班的了。
大排档后半夜的生意很不错,我和喜儿帮着两个徒弟专门负责服务夜间的食客。开始适应手脚一刻不得空闲,端倒接洗样样都得飞快地运作,不然供不应求会招来食客的投诉。
忙了两三日基本熟了,应付大排档的运转之外,我们还可坐下来稍稍歇息一阵。也就是在歇息的空档,我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三个男生告诉我王老板好象对我别有用心。我开始不信,但仔细回忆起来竟也发现瑞倪——每天我睡觉的时候总是隐约闻到我的被子上有些不属于我自己的气息,难道我真的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果不出众男生所料,初三那天王老板特地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还特邀了他家大哥来应席。席间王老板大哥将我的身家底细盘问了许久,才向我介绍王老板的家世背景以及为人处事,我的一顿饭全程结束在王老板的注视下。饭后他大哥还盛重的宣布只要我愿意,王老板就能让我过上衣食无忧的阔太生活。
我真的吓到了,怎么打几天零工还把要自己的未来给交给一个认识不到几天的大叔了。面对桌前的五双各色的眼睛,我不能发火,也不想把事态弄僵,只好冷静下,在心来想了一会儿,才诚恳地回答他们哥俩:“我是在校读书的学生,只因和父亲赌气才出门来体念生活,不久之后还要回家接着读书,不会这么早考虑结婚这种终身大事。”
听了我的话眼前众人半天无语:有人失落,有人欢喜,有人忧。王老板和他大哥显然有些失望,另外两个徒弟则有舒松之色,只有喜儿看起来挺为我担忧的。我知道他是一厢情愿的认为我错失了良机。
王老板打破大家的沉默,让我不要有压力,并告诉我只需安心在他档位好好做要就好,其它的交给时间,时间长了我就会有新的认识和决定。
说实话,没有王老板的青睐压力,在大排档里工作还是让我挺开心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到粉厂老板娘约定来接我们的时间了,不知老板娘会不会真的来接我和喜儿。
相对于我对粉厂老板娘的期待,王老板却很是担心我真的会离开他的大排档。他还特地向我和喜儿承诺了很优厚的工资待遇,叫我们一定别回粉厂去,说好好的跟着他干才更有前途。
我一时间也觉得很难选择。只想等到老板娘来了再做打算。
初五的晚上,老板娘真的来了。她口气坚决的非要带我走,弄得王老板差点儿跟她吵起来。最后他们请我自己慎重选择最有保障的工作。
说实话,老板娘的开的工资并不算多,可能永远不会比王老板承诺的工资要多。但是跟王老板工作,我又不得不为自己的人身安全忧心。毕竟我一个女孩子跟着几个大男人长时间待在一块儿,想要永远相安无事,那是不可能的事儿。再说,通过外出谋生的这段时间,我十分确定制衣餐饮之类的工作全非我所喜好的工作。
所以最后我决定还是先跟着老板娘回粉厂去工作一段,以后再慎重决定自己要干什么。
王老板对我的选择非常难过,但是又无可奈何。临行前,他单独塞给我几百块钱,说是给我的工作奖励,以后想回来他随时欢迎。对此我也只能谢谢他的好意,祝他生意兴隆。
我跟老板娘回到粉厂还没工作几天,我妈就不远千里地寻到武汉来找到了我。想她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居然敢单枪匹马地跑出门来找我,我又震惊又难过又感动。那一刻,我甚至十分地庆自己得了老天的庇佑没让我妈走丢或出事,要不然我将会悔恨终生。
不只是我被感动,就连粉厂的老板娘知道我的事后也骂我不孝,还特地为我多结了一些工钱让我赶紧带着我妈回家去。
看着我妈非常害怕我坚决不跟她回去的伤心模样,我纵有再大的气性,也硬不下心来让她再担心。第二天,我便结束了为时不到一个月的年关谋生大体验,乖乖地陪着我妈乘船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