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阴霾散去,柜山地界迎来了东升的第一缕阳光。奔流的英水将残留的血腥冲刷得彻底,岸边的砾石干净,叫人不禁怀疑昨日的激战不过是场酣畅的梦。
谷外传来了整肃的铁骑声,空中蛊雕盘旋鸣叫,威风凛凛。
领兵凯旋的是昨日差点摔死在战场的泷二。玄烨以及他的那只鸟身龙首神昨晚就不见了踪迹。
邯羽没被那只晦气的狸力崽扰梦,反而被这声势浩大的归营动静吵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身,他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缓了缓困劲,顺便醒醒神。他没睡饱,但尚且还算凑合。
营地里的炉灶燃了一宿,丰盛的吃食早已准备妥当。这是南沙军六百年来最为酣畅淋漓也是最有意义的一战,值得弥菓掏空家底让兄弟们好好庆祝一番。至于今年剩下的几个月要怎么过,这就得看南沙军与南丘军的交情了。
柜山营地呈现了一副罕见的轻松氛围,小兵脸上都带着笑,肉香与酒香冲淡了他们酣战后的疲惫。
弥菓忙活了一个通宵,此时正靠坐在灶台边上,看着大伙吃肉喝酒。他脸上看不出多大的情绪,大约是炖了一夜鹤利安后也将淤积的恨意给炖稀烂了。
滂老如愿在大清早吃上了穷奇肉,吃得老泪纵横。邯羽觉得挺纳闷,不就是一块穷奇肉,至于好吃到这个地步嘛!
他伺候完老头就去伺候鹿蜀,待到忙完了,才有闲空捯饬自己。邯羽的脚已经消肿了,无需再穿大鞋。昨夜他干回了老本行,帮着兄弟们屠穷奇又沾了一身腥。此刻,他只想把自己扔进英水里好好涮一涮。
少年郎提着自己那双还算崭新的鹿皮靴和一件胭脂色衣袍便往营地外去,半路上遇见泷二和几个兵,他们便相约一起去洗澡。
时值初冬,英水寒冷,冻得爷们直哆嗦。泷二给他讲了讲昨日的战况,脸上挂着的是自豪。
“那玄烨呢?怎么没见着他回来?”
泷二被邯羽这一问给问倒了,“烨帅他霸气凛然地对翱极极说完那句话就坐着广无飞走了。我们都以为他先归营休整了,毕竟他是南丘军的帅,是来救火的。让他带着我们南沙军的兵收拾战场,还要再领军归营好像也不太合适。”
邯羽点了点头,觉得这些事情搁在玄烨的眼里,大约都是能用来和南沙军算账的。
显然,南沙军还不起。
既然还不起,那还是别指望别人家的帅来白干这体力活了!
邯羽有点儿心酸。
“所以他打完就走了?”
泷二觉得应该就是这么回事,“烨帅在南沙军也耽搁了这么多时日,总得回南丘军主持大局。眼下老鸟被干得一时半会儿也蹦跶不起来作妖,他直接回祷过山也是合情合理。”他摸着自己下巴上长出的一大片青色胡渣,“再者,这都要入冬了,他总得回去筹措筹措咱们冬天的军粮吧!”
邯羽闻言不禁替南沙军的账本发起了愁。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袍,穿上了合脚的靴子,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他这一身格外惹眼,成功地给兄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仅一日的光景,南沙军里能叫出他名字的兵又多出了一大把。
蒯丹睡得醉生梦死,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黑羽鸦立在枝头乱叫,他才迷迷瞪瞪地起床去弥菓那里找吃的。一旁的小树林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拉弓将羽箭对准了枝头。蒯丹终于知道那群黑毛小鸟为什么会半夜瞎叫唤了。
“哟,蹲这儿打鸟呢!”
他这一出声,直接惊飞了枝头硕果仅存的猎物。
邯羽卸了气和力,回头就拿自己那一双犀利的丹凤眼瞪他,“老蒯!”
蒯丹拿他当自己人,迎着他的目光便把这小子往自己胳膊底下一夹,“半夜没事干打什么鸟啊!在练准头?”
“练什么准头!给兄弟们打明早的吃食呢!”他遂捏了鼻子从他胳膊肘底下钻了出来,“什么味儿!你下战场没洗澡吗?”
“那黑羽鸦跟鸟崽子似的,能拆出几两肉?哪里够吃!你要打也好歹挑体格大一些的品种下手!”
“再小也是肉!这都要冬天了,你哪儿来的废话还在这里挑剔!”他索性跳开了一步,好呼吸一口新鲜甘甜的空气,“别转移话题,没洗澡是不是?”
蒯丹抹了抹自己的鼻头,“你这小子管得还真宽!”
“没洗就赶紧去洗一洗,你自己也不觉得熏得慌!”
“这些年在血水里泡惯了,也习惯了!”他顿了顿,余光看见了地上乌漆嘛黑堆着的一堆黑羽鸦,指着问他,“一晚上的战利品?”
邯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不多,但够弥菓炖一锅汤了。”他收弓收箭,顺便给他找了个活儿,“你一会儿正好把这些扁毛鸟提去后厨,我就不专门跑一趟了。养鹿蜀的老头还等着我明早去伺候,还有那老祖宗……”
“祖宗它不追着你踹了?”蒯丹不免有些好奇他与白鹿的相处状况。
“那祖宗……”他一哂,“还真他娘的是个祖宗!得好吃好喝伺候着,脾气才没那么大!”
一身腥臭的蒯丹咂摸了一下嘴,一副过来人的老成,“感情嘛,总是慢慢培养起来的。你们好好相处,来日方长!”
虽然邯羽对蒯丹的说法嗤之以鼻,然而白鹿对他的敌意似乎确实被相伴的时光冲淡了不少。他去喂食时,渐渐不再提心吊胆,仿佛照顾这头祖宗已经成为了他军中生活的一部分。
次日午后,南丘军负责辎重运输的一队人马踏上了归途。邯羽这才发现那碎嘴子神医早就没影了。似乎打从那一战过后,他便不见了,与玄烨一样,不知所踪。
柜山的冬天日渐寒冷,北风呼啸着,仿佛将山顶雪域的积寒也一并赶到了谷地。
结步扔了件新的冬袄给他,说是里头填了老鸟毛,可以御寒。邯羽拿在手里觉得轻便又薄巧,只是这颜色还是那般辣眼睛。
“过年嘛这是?还给件这么喜庆的!”
“冬天穿得鲜亮一点也挺好!”他直言道,“我手头没有合适的布料,所以就拿我姐给的被面儿替你做。”
还真是嫁妆!
结步接着道:“我看你身形单薄,怕冻死了你,没人照顾滂老和那群母鹿蜀。所以,别嫌东嫌西的,有就不错了!当魔也得懂得感恩,知道吧!”
邯羽瘪了瘪嘴。他还能说什么呢!老爷们的面子也没有命来得金贵不是!
少年郎一身红火的新装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关注,似乎打从兄弟们见过他一身胭脂色的衣裳后,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楼的露台上,上原坐着晒太阳。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不过行动起来尚且不是很麻利,断臂也还需吊在脖子上养着。玄烨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他多少有些操心。
这些年来,上原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算盘。玄烨拨一拨,他才敢动一动,唯恐走错一步便坏了玄烨的布局。
现下身前没了指路人,上原也只能暂且按兵不动安心养伤。好在这一仗打得彻底,东枭直接后撤回了向凰谷,柜山暂时遇不上什么战事。
他的目光扫着集结场,小兵们三三两两,是难得松快的气氛。冬季强劲的北风似乎将云雨也吹向了南海,空气干燥,没有了渗入骨缝的湿寒。但这只是暂时的,就如同柜山的太平一般,指不定那一天便就戛然而止了。
集结场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在冬日的萧瑟中着实惹眼。上原不禁被引去了注意。
少年郎一身的喜庆红火,有说有笑,与兄弟们打成了一团。
他似乎还挺合群的!上原这样想着。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坦了些。这些年来,没有战事的时候其实不多,但上原并不喜欢这种清闲的日子,忙碌才能让人淡忘一些事情。
底下的热闹很快就散了伙,少年郎朝着小楼而来。上原不禁坐直了身子,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要回屋里躲一躲。
他不太想见邯羽,因为每一次见了,他都没法把目光从他那张脸上挪开。
他太像朝露了。
“哟!原帅,下床晒太阳了?”
正当上原纠结的时候,底下已经传来了那爽朗的声音。
得!这下没得躲了!
上原当即弃了回屋的念头,端起了主帅的威仪沉声应道:“难得好天气!滂老那处照顾周妥了?”
邯羽嗯得胸有成竹,一阵风似的就跑上了露台,“我回来取大刀,一会儿找老蒯练把式去!他还说要教我运气呢!”
“好好练。”上原的回答有些敷衍。
“原帅还说会亲自教我呢!”邯羽打趣似的抱怨着,“结果就是把我推给了老蒯!”
“待他给你打好了底子,我才能教你点高深的东西。”上原搪塞得十分光面堂皇,“还有,谁说我把你推给了蒯丹?他教你背的心诀还是我给他的!”
邯羽闻言眼睛一亮,遂就有些期待地凑了上去,“那心诀我做梦都能背得一字不差了,你还有没有其他新鲜货?再给老蒯弄几个!”
上原睨了他一眼,觉得他心比胃口大太多了,“先把运气练到位,否则再多的心诀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抠门!”邯羽瘪了瘪嘴,留了个没趣的背影给上原,“老子找蒯丹玩儿去!”
敢情练个把式就跟玩儿似的!上原觉得蒯丹也许对这小子太过纵容了些!
“好好练!”他这才提起了几分认真劲儿在邯羽身后喊道,“练好了,本帅亲自试你!”
红衣少年刚一脚迈进自己的屋里,闻言便顿了脚步猛然回身。门框处探出了个头来,也就巴掌大小,朝那位看起来只会画饼的主帅投去了炯炯的目光。
上原觉得这目光里有期待,亦有质疑。他心了这小子是在同自己讨一个诺呢!上原勾了嘴角,如他所愿,“决不食言!”
得了对方的一个许诺,邯羽的心情简直好到了无以复加。心情好,学习的效率也就高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以至于蒯丹都怀疑他是不是个天才了!相应的,他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废材。
是夜,蒯丹去给上原送饭时,还没能从这种怀疑与自我怀疑中解脱出来。上原见他魂不守舍,便顺口问了一句。
“听说下午邯羽跟你练把式学运气了?怎么,他表现不好吗?”
不提还好,这一提便就直戳蒯丹的痛处。他垂首一叹,“沙家的把式,他一遍就学会了……”他顿了顿,沮丧道,“包括运气……”
把式学一遍就会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能不能习得精进还得靠自己勤加练习。但运气这件事并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情,有些魔终其一生都没能成功。
上原闻言不免一怔,“他一次就成了?”
蒯丹连肩膀都颓了下来,“他心诀一出,魔息便被调动了起来。轻而易举,就好像他原本就会一样!”
这着实出乎了上原的预料。他本以为光是运个气就能叫那小子琢磨上好几年,不想他这才耗了几天罢了。上原在震惊的同时,也似乎看到了希望。若是那小子当真是块璞玉,那么只需他细细雕琢一阵子,便能为南沙军所用。届时,沙家军会有更多的余力去做他们这六百年来一直想做的事情。
上原果断道:“明日起,你让邯羽来我这里。我亲自教他!”
“但滂老那边……”
“现下无战事,随意派个人去照顾便是!”
“但邯羽最近同白鹿还挺亲近的,我寻思着……”
还没等她说完,上原便打断道:“白鹿由他继续照顾,除此之外不用给他安排其他的活儿。他日后总是要上战场的,也需要一头坐骑。”
蒯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担心原帅是在拔苗助长,但转念一想,南边老鸟指不定哪天便把翼族内讧解决了,届时南沙军还是得隔三差五同他们打架。留给沙家军培养将才的时间的确不多,也难怪原帅如此心急。
这个好消息传到了邯羽的耳朵里时,他没能琢磨出个味儿来。要日日对着那难伺候的主,他觉得有点煎熬,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蒯丹声情并茂地在他身边吹耳旁风,“原帅这么器重的,你还是第一个!他当年带泷二时都没那么上心!”
“没上心也能把那流氓带得那么出息?”
这耳旁风明显是轻而易见地就吹了进去,吹得邯羽一颗忐忑的心顿时化成了一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
“泷二肯学啊!”蒯丹再接再厉加以引导,“他人聪明,跟在原帅后头边学边打,理论与实战结合,没多少年便就出息了。”他任重道远地拍了拍邯羽的肩膀,“爷爷觉得你很有前途!”
邯羽被这阵飕飕的耳旁风吹得心潮澎湃,顿觉自己的出息之日已经指日可待了,当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那是当然!都说了,老子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