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十多年前的旧作,幼稚与真挚并存,浅薄与激情同在,值得纪念。
那个风雨飘摇却又纸醉金迷的乱世,那个才情卓绝遗世独立的女子。
她翩翩而来,轰轰烈烈的在红尘中绽放了一遭,离开时,却安静的没有声音。
历史如同高高悬挂的秋千,荡过来,又荡过去,仿佛带走了什么,却又终究留下了什么。
张爱玲,至今不知道该如何定义她。
她是那个被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称为“洋场社会的仕女画家”,作品融合了传统文化和西方文明,被誉为“一出发即踏上顶峰,一出手即成经典”的女作家,还是作品惊艳与争议并存,背着“汉奸文学”的帽子整整半个世纪的女作家。
她是那个为爱沦陷半生,不惜赔上一世悲欢的痴情女子,还是那个始终冷眼旁观,十丈软红笔下苍生,悲喜挣扎仿佛半点不萦于心的冷情女子。
是热爱繁华热闹,听市声吃甜腻糕点,打扮张扬爱大红大绿招摇过市,自嘲“市井小民”的入世之人,还是晚年素服独居,冷清避世,将居所“布置得如同雪洞一般。”的避世之人。
那个叉腰仰首,永远高昂着下颌倨傲骄矜的身影,在漫漫长路中,重叠上了一个踽踽独行形影相吊的佝偻背影,渐行渐远。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张爱玲。
若从头说起,只是个平常的女儿家,或许聪慧,或许骄傲,却从来都是真实的,她热爱,也愤恨,与胡兰成纠缠半生的畸恋,曾让她“低到了尘埃里,却又在尘埃里开出欢喜的花儿来。”也让她说出“离开你,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在十九岁那一年写道“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写小说的人最悲哀的,莫过于无意中勘破了自己命运的终结,而张爱玲的不幸,正是在太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看穿,所谓生命,所谓生活,所谓一生一世所谓地老天荒,那沦陷在一座城池下的一点真心,轻若飞絮,风吹即散。
她无情的敲碎人们的迷梦,将表面的美丽一一还原,让人们看到了现实的丑陋,虚伪和卑劣,看到了生活的平淡和无奈,看到了真实的苍凉和阴冷。
然而,她早早看穿,却终未堪破,这芸芸众生爱憎嗔痴,她一样也未跳出。以至于最后几十年来她自己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编织的笼中,把自己圈囿起来,独自面对生命,只从格子间看一看外面的花花世界。
她的孤独几乎是宿命。
古人云:传奇者,因奇而传。事,无奇不传。对于传奇,张爱玲有自己的说法:书名则传奇,目的实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
其实,传奇无需寻找,张爱玲其文其事便已是了。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这样写着:“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的,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行。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
她的作品,不谈政治,不谈革命,只写生活。最开始看张爱玲,缘于她的散文,那细腻华美的文风,看似琐屑,却字字句句皆是箴言。
她的小说延承了她散文化的文笔,百转千回,对于女人心理的渲染,更是丝丝入扣,动人心弦。这种触动看似并不强烈,微微的不易察觉,却总能拨动人心最隐蔽的一根弦。她笔下的人物,情绪或动作,充满了王家卫式和缓细腻,变化都是不露痕迹的,就象一部通篇都是慢动作的电影,恨不得让你看到每个细小手势的变化,每个面部表情的转换,但这手势,这表情又都蒙了一层轻纱,看不真切,并不淋漓,这种克制的表达,反而晕染出一份诗化的美感。
若只是行文华美,便也罢了,她人物情节的安排却也精妙绝伦,故事发展与人物性格,乃至最终命运无一不搭配的恰到好处。
从《十八春》的顾曼贞到《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从《沉香屑》的葛薇龙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她笔下的女子,有的追求纯真爱情,有的渴望安定生活,但情也好,欲也罢,都笼罩着一层悲观的伤感气息。
想起幼时看张的故事,总觉得过于伤感,小孩子对于大团圆的执拗,每每想幻想出一个新的结局。可只要细细梳理主角的性格情感脉络,故事发展竟是一路走向她所埋下的唯一结局,一字也修改不得。
她的人物大多是敏感的,有的自知,有的蒙昧,将中国人温润却也懦弱的性格淡淡勾勒下来,叙述之间,总是一派上海女人的南方作派,爱与恨都不能够,怜惜二字用起来才最恰到好处。
“都市千般繁华下的满目苍凉,温柔富贵中的凄情哀婉”都被她娓娓道来,她的笔“宛若金针,貌似漫不经心地描龙绣凤,实际上却将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你的心上。”她的笔下是她观察和感悟的世界。别人不一定认同,但也不得不惊叹她的文笔之精锐。绮丽的,如下坠的陨星碎片撒发,尖刻的,如利矛,穿透金石御物。
读她的文章,初时微微有些苦痛从舌尖散开,继而散到全身,还余下来不尽的惆怅在心头,她所讲述的世间种种悲剧,细想来,终究是心境残忍过命运,伤神更甚于伤身。
对于张爱玲,有太多的品评在世间流传。有的鄙夷,有的憧憬,还有的是怀恋。当一代才女在美国这个最繁华的地方选择了一个最荒凉的猝然而止的谢幕的时候,有多少人不解,又有多少人心酸。
然而无论鄙夷也好,怀恋也罢,又与她有何干系。
张爱玲,只是张爱玲。
她是个难得聪明的女子。她的智慧在一种放弃里。从感情的尘埃中挣扎着爬起,说一句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从此不再回头。从理想的天堂回归真实的人生,在命运的荒烟蔓草中自成天地。
她从来是清醒的,清醒着执着,清醒着放弃,清醒着痛苦,清醒着颠沛流离。
最后的最后,她说,“我喜欢这样的收鞘。”
收鞘,将曾经扬眉出剑的锐气张扬,以笔为刀的尖利睥睨,干净利落的收回,全然没有她那些故事里的旖旎缠绵,拖泥带水。
没有鞠躬谢幕,她安静地退场,留下那一个永恒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毋需凭吊,也毋需惦念。
历史如同高高悬挂的秋千,一摇一荡间,带走的,不止是那个奇葩般的女子,留下的,又岂止是一段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