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01.
亮丽的饭店包间里，屋顶四角的灯光，齐刷刷地打在一个巨大的圆盘桌上。
东子望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老同学，相互寒暄几句，空气便凝固似的，突然安静起来。不一会，同学们便各自拿起手机，假装很忙的样子。
这场同学聚会，像他生命中的一个礼盒，去了怕失落，不去怕错过。
虎子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脑子里，母亲的唠叨此起彼伏，女朋友的抱怨挥之不去。
每次过年，他都像夹在老妈和女友之间的玩偶，一个不停催婚，一个不停拖延。
“东子，同学聚会你一定要来啊。”
“那天有事，可能去不了。”
“别啊，你每年都有事。你忘了，08年咱们有缘相聚，成为同学，转眼都十年了，太快了，今年，说什么你也要来。”
虎子挂完电话，手机上便来聚会的信息。他下了床，翻箱倒柜找出那张毕业照，照片早已泛黄，人像和记忆一样模糊不清。
照片背后，是相对应的姓名，他努力地回忆着那些青春年少的岁月，才发现，能想起的还是那些重复的片段，该忘记的，再努力也无济于事。
好像，那许多岁月，许多往事，那些形成你形象的点点滴滴，做为名片烙在别人的心中，却从你的生命中流走，和现在的你，再无关系。
所谓的同学聚会，也不过是拿着一些旧名片，在似曾相识的人群当中，努力对号入座而已。
02.
不一会儿，同学陆续赶来，屋里一时间喧闹起来。虎子也到了，坐在人群中，翻着手机相册，给大家看他刚满周岁的女儿，笑声透过人群传到对面，东子有点恍惚，他悄悄打开手机，发现相册里，除了买手机时自带的屏保，和一些工作照以外，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东西。
想起和女朋友起起落落走过的近两年时间，却没有存下几张闲时可慰心的照片，他的心，不禁沉了一下。
待秋月和王争坐下，人已到齐，饭菜便开始陆续落桌。
吃饭间，大家东南西北地聊着，王二说着这几年跑过的地方，大到北上广，小到江南的渔民村镇，都去过，遇到不少人，观了许多景，真是大开眼界。
小李说着自己的孩子，大的上小学二年级，功课得了几个A，英语口语说的开溜，弹钢琴也是有模有样，连老师都赞不绝口。小的刚学会走路，天天跟着哥哥屁股后面，像一个不倒翁，惹得路人，都想扑上去亲一口。
王军说，自己刚刚博士毕业，打算和女朋友留在上海工作，已经在上海首付买了房，以后大家去上海玩，不要客气，去我家做客。
……
把酒斟满，众人一饮而尽。屋子里，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像上了战场的蛐蛐，有的趾高气扬，有的怯怯懦懦。
不知谁喊了一声：“唉，东子，你最近怎么样？在哪发财？”
东子抬起头，脸上瞬间堆满了笑，说：“还那样呗，发不了财，也饿不死。”
“哈哈哈，听说东子的女朋友可漂亮了。”随着声音望去，东子看见，王争的脸上弥漫着得意的神情，像极了四月的牡丹，肆意而张扬地打开所有的花瓣。
在那张脸的旁边，秋月安静地往嘴里送着饭菜，脸色泛红，看不出什么表情。
“漂亮什么，都是一般人，来，喝酒。”东子站起来，举着酒杯一饮而尽。酒水顺着嘴角落在前襟上，他顾不上擦拭，又一一斟满酒水。
旁边的同学帮他夹菜夹螃蟹，他慌乱地摆着手，嘴里却说着谢谢。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被人看不起，被人讨厌，忽然有个人对自己亲切起来，虽不合心意，却怎么也无法拒绝。
盛情难却，总让人心里又喜又乱。
03.
他大口地吃着，总以为多年不吃海鲜的自己，总会在污浊的环境中，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吸了那么雾霾，吞了那么多尾气，总能逃过一次海鲜过敏。
却没想到，饭局未散，他便周身发痒，小腹疼痛，不得不借口一次次跑洗手间。
当他从洗手间出来，抬头便看见了秋月，她并没有去洗手间，却好像在等待着谁。见他走来，她笑着侧了下身，喊出他的名字。
“东子，好久不见。给你，过敏药。”她举着手，手里放着一盒药。
“刚刚看你坐立不安，就知道你一定是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对海鲜过敏。”东子疑惑地问。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两只手都会写字，知道你吃辣打嗝，吃面放醋，知道你每晚睡觉前都会做几个俯卧撑……。”秋月说着，脸上不知不觉，挂上了笑容。
东子愣住了，这些小习惯，恐怕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清楚，可是眼前这个多年不见的女同学，却对他这么了解。
他把药攥在手心里，努力地回忆着他和秋月的交集，记忆中，好像除了有几次同在一个饭局，除了借过她笔记，除了在操场遇过她几次以外，好像并没有什么。
“呵，如果不知道这些，我给你的那几封情书，不白写了吗？”秋月笑着，说起这些，并不觉得尴尬。
大概是早就释然了，才会在说起自己往事的时候，自然得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东子突然想起高三时，他收到的那三封情书，那是他至今为止唯一收到的情书。他记忆犹新。
东子记得，那是同桌转交给他的，情书到他那里时，已转过几次手，所以，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些日子，他对比了周围所有人的笔迹，还是没有看出来，写出那样清秀字体的女孩，到底是谁。
后来，考试铺天盖地袭来，他没有回信，也没有再收到信，他便把那次经历当成别人的恶作剧，任由它随风飘散。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隔壁班有个女生，和他考了同一所大学，学了同一门专业，坐在同一间教室。
一同考进这所大学的，还有他的同桌王争。
04.
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那窗外时常飘过的熟悉面孔，那食堂里抬头望见的清澈眼神，那书本里夹带的莫名书签，那饭局里，沉默不言的羞红脸庞。
可是，太过迟到的解析，还是把他的神经，冲击的一片混乱。
“听说你还没结婚呢，果真像王争说得眼光那么挑剔啊，我俩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她抬起头，望着东子。
东子忽觉空气稀薄，他四周张望一下，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不敢对上她眼睛，他怕从那样的眼睛里，看见不堪入目的自己。
大学那几年，是东子记忆中活得最光彩最高调的岁月，如今想起，还觉得脸上一阵害臊。
那时，他在学生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文章常常登在阅览报，年年能拿奖学金，迎着春风走过，后面都会引来女生偷偷地谈论。
元旦晚会上，他上台唱一首Beyond的《喜欢你》，引来台下所有女生欢呼、呐喊声，久久回荡在午夜的上空中。他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整颗心轻飘飘的，那种骄傲和优越感，一直伴随着他的整个大学期间。
有一天，他和王争喝多了，在宿舍里玩一个游戏。他们各自在纸条上写出最喜欢的那个女孩的名字，然后互相交换。
东子接过王争的纸条，看见纸条上工整地写着：秋月。
王争看着他，眼睛里有火苗燃烧，他把纸条摊在桌子上，双手重重一拍，纸条翻转落地，他风似地起身离去，踩过纸条，东子只觉得，心像被践踏过一样。
他记得王争说过，为了他喜欢的那个人，他可以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东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总觉得一辈子太长，承诺太重，他不敢争，不敢给。
从此，他像地上那片残破的纸条，印着同一个女孩的名字，在角落里，藏着真心，暗无天日，自生自灭。
05.
没过多久，东子的手臂上，就有了女孩的身影。并且，每过一段时间，就换副新面孔。
他总会在无意中，抬头看见秋月，就好像所有的目光相对，都是上天的安排，可是他无法走近她，因为在她的身后，总有王争的影子，总有那凄冷的目光，决绝的肯定，让人不寒而栗。
直到毕业以后，进入社会的他，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否定，仿佛一只落入人间的丑小鸭，由孤傲，渐渐变得世故，学会了逢场作戏，眯起眼，就能惯性地笑。
再也没有女孩子因为他一首歌而疯狂，因为他一篇文而心动。他只能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捂着心跳，看着片子。
父母开始逼他相亲，催他结婚，那时，他才知道，曾经的青春焰火，满腹诗文，都是镜花水月，只有眼前的苟且，才是真正的生活。
一群人从酒店里相拥走出来，相互拥抱，挥泪告别以后，便陆续打车离去。
王争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我们也该走了，再见。”
不远处秋月开车而来，载着他，飞驰而过。
东子抓着脸，身上的瘙痒无时不在挑衅着他，他只觉得胸腔一阵发闷，好像有一个无形的盒子，突然罩在他的头上，告诉他，十年了，他该长大了。
而长大，就意味着束缚。
十年，一个漫长的时间，顷刻就过去了。东子边走边说：过去的都已过去，是该开始全新的十年了。沦入尘世，染得一身风土，谁都逃不掉。
打开手机，他熟练地输入一串号码，拨通了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