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清明,王任冬坟头的茅草枯了又长,长了又枯,刻字的墓碑也渐渐落了色,显出枯败之感。只有每年一柱的香火,从未断过。
七八年间,人事渐变。王任冬与徘徊在奈何桥头,始终不愿饮那孟婆汤,不愿过那叹息桥。执念未消,安能轮回转世?
白无常念他生平常做善事,偷予一颗还阳丹,许他回阳间一天,将为了之事断个干净。王任冬拜了三拜,称鬼差不注意,出了往生路。
夕日欲颓,乌雀惊起。王任冬看着自己的碑,由不得他不叹世事无常。河还是原来的河,两头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红黄一簇,煞是好看,像他媳妇新婚夜时的笑魇,灯下美人,红烛未灭,极尽妍态。
王任冬匆匆往家赶,一进院门,就见惠芳拿了把蒲扇,和宝儿说着学堂的事。惠芳丰腴了不少,只鬓角添了几缕白发,瞧着比以前开心许多。倒是宝儿满面愁容,嘀咕着学堂要抽背书。王任冬闪身进门,欲行又止,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只是近乡情怯,满膛心绪不知所起,无望而终。他攥着衣袖,不敢开口叫一句“惠芳,我回来了”。
“惠芳,今天的鱼真大!够宝儿买一块新砚台了。”王任冬一惊,往旁边躲了躲,一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抬着一筐鱼,两步三跨,昂首挺胸地进了门。王任冬好生奇怪,只见那汉子脱了外衫,夹起宝儿,和惠芳有说有笑地进去了。她凶横的脸上满是笑意,真真是铁汉柔情。
王任冬僵在那,半晌苦笑一声,失魂落魄地走了。他已死八年,惠芳改嫁也是人之常情,奈何心中苦意,长久不消,着实枉了七八年的执念。
他走在小路上,走到满天星光都静下来了,猛地一回头,看到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孤独的,无依的,蜷缩成一团。他抬头看看明月,只见不远处依稀有一点橘光。他跌跌撞撞往前走,走到门口才停下。
这屋子破败不堪,他刚迈了一只脚,草屋上便惊起飞雀,扑棱了翅膀立在石磨上。他这才认出,这是他母亲的住处。王任冬大惊之下,连忙推门进去。没想到过了八年,母亲的近况竟已经如此。
屋里扑面而来一股霉味。王任冬径直走到床边,只见破旧的硬板木上躺着一具人身,形如枯骨,眼窝深陷。正如那年瘟疫横行,他七岁而孤,母亲带着他沿街乞讨,受尽冷眼。她患了痨病,也是这样骨瘦嶙峋,虚弱地,无力地靠在破庙里。眼前的母亲与那些年拉扯着他在饥寒交迫,世态炎凉的日子里挣扎,苦斗的母亲重合。王任冬扑跪在床前,掩面自泣。
“母亲!母亲!是孩儿不孝,未能侍奉你于晚年,竟让母亲受此苦难!”王任冬哭喊着,为自己的不孝愧疚不已。未想床上之人竟幽幽睁开眼,流出两行浊泪,声音微不可闻,“任儿.....”。
王任冬猛睁开眼,却见白无常拿着锁链,正欲勾魂。他告罪道:“请大人再让我留一刻,陪陪我可怜的老母罢!”白无常面露不忍,她将锁链套在他母亲的魂上,说:“你母亲阳寿已尽,我此番是带她回地府的。” 他母亲的魂魄飘飘悠悠,频频回头,似乎是要最后望一眼她的儿子。这些年惠芳私下里总接济她,也长带着宝儿来看她,只是她心伤成疾,久药不医,如今死前能见一见任儿,已是天大的福分。
她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生魂是没有声音的。她扶了扶鬓角的白发,随着白无常去了往生路。
外面夜色浓厚,仿佛裹挟了世间的冷漠和无依,将王任冬压在逼仄的一角。他虚虚地靠在床前,细数着过去的往事,等候天明。
自此王任冬坟头的几缕烟火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