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许多年后，你悄然走进洛城大学的校园。不是在龙门大道安乐村的洛城大学，而是在洛城伊滨区荒郊野地的洛城大学新校区。你记得那天阴雨绵绵，在这样的阴雨里，你想着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邂逅是困难的，从理论上来说邂逅是存在的，从概率来说邂逅是不存在的。这样连绵不断的阴雨极容易促成邂逅，你相信在雨里极容易与旧人邂逅，但你不相信这邂逅能够发生在你身上。

你已经将人生所的运气用尽，也浪费了所有的运气，在你读大学的四年内。你记不起那年是什么时候，只是记得你曾回到洛城大学，记得有那么一个自称是你学长的人将你的故事作为反面教材在《形势与政策》课堂上讲述。没有任何添油加醋的话语，讲出来都是满口荒唐。他说你做人有问题，这评价相当中肯。你应该向他介绍你自己，并与他交个朋友，说不定他能成为你的知己。

这是你初入洛城的小插曲，小到再过许多年以后你竟然记不起这件事情。即使那位自称是你学长的讲师证据确凿地将这件小事作为反面教材讲述给他的学生听，并让他们引以为耻，引以为戒时，你仍然怀疑那件事是否真正发生过，是否有集体记忆错构的可能呢？那天傍晚所有人的记忆都发生了错构，学姐学长突击查寝时，你也许正在洗衣服，也许正在拖着蘸满水而异常沉重的拖把拖地。总之，你在做别的事情，而不是裸体躺在床铺上睡觉。也没有再学姐突击查寝时，睡眼朦胧，若无其事地翘起那玩意。

初入洛城，你错过参加心理学学院的新生集会，为此你不觉得后悔或者懊恼，而觉得那是常事。并非你经常错过某些事情，而觉得错过就习以为常，而是在你的回忆里没有后悔或者懊恼。如果是那时，后悔与懊恼已经占满你的心绪。你是对后悔或者懊恼习以为常，而非对错过的或者逝去的往事习以为常。你想当时你错过了首次新生集会，心情定是糟糕透顶了，所以才一回到宿舍就脱光所有衣服，裸体沉睡在拉上窗帘的宿舍的黑暗里。你大概是惩罚自己，或许为了别的，具体是什么情况你已经忘得干净。你唯能记得清晰的是突击查寝的学姐们复杂冗长的表情，如弄巷里绵延不断的细雨。你最讨厌那样的雨水天气，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濡得人心里潮湿湿的。

穆慕的札记里总会记载些雨季的事情或者诗歌。他在《穆慕札记》里记述为数不多的阴雨天气：

洛城最美的就是它的春雨，但这春雨总与我无缘。即使我走在雨里，被雨水淋湿衣服或者面颊，我也感受不到。我感到有种力量或者隔膜逐渐遮住我的皮肤，遮住我的眼睛，遮住我的耳朵，让我触摸不到感受，看不到色彩，听不到声音。我想很快，我会被这力量和隔膜隔离起来，除了能听到来自心脏的心跳，看到回忆中的色彩，触摸到幻想中的感觉，别的任何事物於我都是虚无。我喜欢雨季，喜欢洛城的春雨，或许我应该将它烙印在记忆中。

《穆慕札记》里的阴雨教人摸不著头脑，像是很真切，又很不切实际。那正是你在洛城读大学的感受，真真切切的一场梦。穆慕大概与你性情相反，他热爱或者说对雨季狂热。这种感受你都不懂，就像火星文字，只起到催眠作用罢了。但是，你读到这段，却爱穆慕爱得无法自拔。穆慕遗留在宿舍抽屉的二十本札记一直作为你的安眠药存在，在无数个反复难眠的夜晚，只消读上两句便能安稳进入梦乡。

突击查寝的学姐学长随手关上宿舍的门，踢踢踏踏踏着凌乱的步子，嘻嘻哈哈地笑着离开了。查寝的学姐学长们离开后，你逐渐清醒过来，像做了一场被侵扰的梦。你清醒地感觉到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你能记起彼时你心里的懊悔与不安，因为你的裸体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她们面前。你知道她们的哂笑讪笑是理所应当，因为看到了算是在洛城大学最骇世惊人的场景。

至今，你仍觉得在洛城大学的开始是不真切的，导致以后发生的每件事都是那样地不真切。无论如何，你已经进开始大学生活，无论是错过了新生首次集会，无论如何你还是被突击查寝的学姐学长看到了裸体，无论你再怎样懊悔，再怎样尴尬，生活都不会重新回转再来。你在洛城大学的生活不真切地开始，懊悔地开始，尴尬地开始。你想洛城也许只存在你的梦里，就因为它於你而言是不真切、懊悔与尴尬的开始。

洛城是不真切，於你於都不真切。你说你重返洛城的当晚，凌晨的洛城陷入寂静里，寂静里仍有一些不安分。中州路横贯洛城东西，向东直达白马寺，那里的僧侣看起来是那样地严肃与超凡脱尘，像是鞋袜都散发着逆光。你曾陪杨晓羽和她的新男朋友去那里游玩。彼时你心情沉重的要命，只想逃离洛城。你回到洛城，看到中州路上的红绿灯与斑马线在深夜尤为显眼，出租车鸣着冗长的笛声从你身边疾驰而过，你才发现你孤身一人，影子在透过梧桐树叶疏漏处的昏黄路灯下变换着前后位置。

你告诉自己不孤独，其实就是告诉自己孤独，这些都乏善可陈。王城广场前，深夜未归的青年男女深情接吻，你能听到他们舔舐嘴唇的啧啧响声。瞬间燃起的渴望，被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相互扶持从饭店里走出来的酒客那酒气翻胃的呕吐秽物浇灭。洛城有几条宽广的马路，有些是你走过没留意路名的，有些是你听过路名而没有走过的。你想趁着深夜，能够多走几条街，看能否找些熟悉感和真切。从唐宫中路到唐宫西路，这里的每个临街商铺你都熟悉。特别是其中的一个火锅店，你曾在那里做过兼职，三个月赚了300块钱，还不够请人一顿自助餐的费用。

你从牡丹大桥进入洛浦公园，那里是你最熟悉的地方，那里是你在海城朝思暮想的地方，那里也是你最心痛的地方。洛城大学还没搬到伊滨区时，洛浦公园和国花牡丹园是洛城大学的后花园。你常去国花牡丹园，和吴雩在那里整日闲逛。除了吴雩之外，你竟然再也没有带别的女孩去过那里。洛浦公园大得很，也单调得很，沿洛河两岸数十里长堤都是洛浦公园。你片狭长的园里地带被洛河水流分为两部分，洛河南北两岸的洛浦公园构造相同，河堤上的公路与河堤下曲曲折折的幽径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凌晨的洛浦公园仍然不甘沉寂，洛河浑浊强劲的水流声，水流声里夹杂着情侣草丛上的絮语和深夜垂钓的咳嗽声。至於洛河上的风声，应该是你最怀念的。偏偏彼时无风，像人路过的草丛，禁住了夏虫的声音。初夏少有的宁静，沿洛河两岸数十里的路灯昏黄地散发着疲惫的光，像沙漠中疲累的旅行者。你说，彼时你想到你的人生就像这沿洛河两岸数十里的路灯般狭长，狭长得不容回头。每盏路灯都是你在路上遇到应该珍惜的人，它们也许是朋友，恋人或者是萍水相逢而又记忆深刻的人。

但你的人生注定是条单行线，你与路上所有的人都只是暂时同行，不久就会无可把握地分离。这种分离并非暂时，而是此生无缘相见。所以你与你人生中所有的人都缘浅情深，於他们而言可能只需要忘记一个朋友、恋人或许是萍水相逢而又记忆深刻的人，而你需要忘记的则是过往的人生。你坐在洛河堤岸的水泥砌成的矮墙上，睡意逐渐爬上透顶。你将公文包放在矮墙上，脱下西装披在身上，头枕着公文包渐入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