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雪球的人》
长街也有深陷的眼窝
渐次下陷的路灯是一颗颗凸起的眼珠
这么描述这条街道的时候
天色已经暗下来
只有把脚踮起来或者爬上一座废弃的楼
才能看见镇外的港口、废船厂
老旧的塔楼和那些零散的小山丘差不多高
但天色已近暗下来
熟悉的也必将变得模糊
打雪仗的人们已经玩累了准备回家
我也该回去了
回去给玛丽安烧一壶热水
她还在教堂里祈祷
今晚的温度更低没卖完的雪球不会融化
《第三个疯子》
没有人知道第一个和第二个疯子
在哪里,去了哪里
菜市场里怒汉持刀冲上街头
而女人哭泣
十字路口的青菜黄了一地
抽风机里呼啸了霉面味
而刺青的人找不着对象
发廊小姐倚着门框发呆
对面的铁匠铺,小徒弟老是打不到铁上
剃头匠的刀,磨了锈,锈了磨
围观的人听说
“第三个疯子”
迅速散开
《少年游》
这个迎面而来的人,一定没看见自己
但看见了我。擦肩而过
他的步子迈的大了,我却寸步难移
那时。我们同时看月亮陷落在地图上
设置一道道谜语
顶着夜色在菜园子里收缴萤火虫
蹲坐山头望着山那边的城市
喊一句:日哟,好远。
一起喝醉,长歌当哭,迎风尿三尺
而后我们去往不同的城市
他在一次烧电焊时成了盲人
从此他手捏竹杖掂量乾坤二三两
遇着一块拦路的石头
是先默哀三秒,再俯首作揖,后绕行
我在我的世界,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先吃肉,再问肉的来路
他以脚筋搭地气,眼黑而路亮
心里住着一座寺庙
怎么走都在路的边缘
我是扬手读天语,眼亮而路黑
先请菩萨后修庙
站在路中间,我是谁
我害怕一抬脚就跑出了边界
面对面路过的人,在赴一场什么样的约会
我想转身,他却穿过了城镇
去往了那个没有历史的乡村
乡村夜夜亮着一盏黄油灯
灯下那个穿针引线的人一直告诫着归去的人:
不管线绕着扣眼走了多少个回合
始终只能在扣子的背面打结
我该担心,忏悔着茫然的少年游
一天天老去
也学会让路,不抢行,不占道。
是否也有座没有历史
甚至是没有记忆的乡村在等我
《伤别赋》
雾中有脚印。柳条在雾中一再低头
从山里面来的人,脚泥上挂有冰凌
坚硬的淤泥路面
一路颠簸到高速路口
雾中双跳灯,闪烁的双眼
雾中此起彼伏的呼唤声,最悠长的是乳名
雾没有散去,柳条没有抬头
《洗雪》
在石阶上洗雪
梅花从两侧落下垫高门槛
磨刀石静卧屋檐下
磨刀石上红色的纹路是锈,是血痕
没来得及用雪水洗
兵器交击声在磨刀石内沸腾
并顺着台阶走下来
走进了大雪弥漫的旷野
震颤大地上的梅花纷纷下落
一朵落下的梅花就是一个投胎的古人
在台阶上洗雪
是一条从体内淌下的河流
雪在帽檐上越压越厚
而我越来越低
看不见梅花树下的酒坛和屋内的那双眼
土黄的磨刀石在雪中是雪的泪痕
一场大雪将我推到无限遥远
《声声慢》
八百里山川,可以停电,但秋风不能停下
黑暗中掏出的火镰,即使点燃也是死亡
去不了远方,就让其燃烧自己的衣襟
秋风不能停下,秋风有太多的用途
比如啪地一声摇到枝桠间的鸟窝
鸟鸣声唤醒坐在落叶背面的人
秋风更该在乡村小学的门口来回遛弯
把沉重的雾霾推远,把声声慢磨砺成呐喊
《绳索》
他坐在阁楼的阳台上
反复折叠一段绳子
最后成一团在他手中
当他松手
绳子依旧是最初的“一”
无力摇摆着(阳台上的一盆藤萝
好久没浇水了,耷拉着)
反复折叠一段绳子
在他准备把绳子打成死结的时候
他想开口,背叛这宁静
哪怕这一段绳子在他的身体里
进进出出了无数个回合
起毛的线头冒着火花卡在骨缝间
他才发现喉结是身体最坚硬的部分
一整个下午过去了
火烧云像他仰天喷出的血
《落叶劫》
从一枚落叶里我看见:虫豸、弯月
蜻蜓留下的半个翅膀
我看见的,还有一个贪婪的粘网
为了准确的描述的这枚落叶
我在风中饮完最后一杯苦涩的酒
挂在枝头时,它已残缺,被啃噬一半
这一半皈依了杨柳树下的黑板报
余下的一半叶片
癌细胞从中钻出了无数个窟窿
像极了因一把火扭曲的秋天,水面摇晃
浑浊的泪,昏黄的乡愁
当这枚落叶被秋水反复抬高
始终抵达不了远方
我仿佛听见木楼上的人踢踏木板
这枚落叶博大如海
粘网上的虫豸
咬住弯月不愿再飞
这一眼一天霜雪,这一眼一枚落叶
钟声响起,余音催花开,不敢催人老
《蝉鸣》
半截蝉鸣跌落断桥
流水只是顿了顿
流水走远
流水携裹着无边的燥热走远
桥右边的瓦舍宛如一个
古老的说书匠
有一肚子的水草和
绚烂盛开在岸边的野花
桥左边的小学堂早已没有昨日的沸腾
村庄仅有的几个孩子
在城里租房上学
操场拐角处
铁锅倾斜
总有雨水从铁锅豁口流下
裹挟着昏黄的锈水卷入断桥腹部
蝉鸣跌落之处流水一直存在
而来来去去的人不存在
——包括那古老的说书匠
在合上书本之际压住的另一半蝉鸣
《河流上的木炭》
十二月的河流上飘满木炭
木炭里面有斧头劈过南山的声音
有焚烧高粱杆子的清香
有一声咳嗽
十二月的河流越来越瘦
父亲的腰身越来越瘦
河流的腰身来年会涨
而父亲正在烧炭
土窑里面的泥土枯黄坚硬
十二月的河流上船行缓慢
如同逆流一段古老的时光
父亲在上游枯守
木炭里面火星星子点点
像萤火虫般引我靠近一种温暖
十二月的河流上有人把木炭当做鼓槌
河流灌满忧伤的歌谣
我听见的是干硬的木炭如同骨头敲打肉身
一种迂过年老耳背的浅音低徊
【作者简介】
田晓隐, 1985年出生于湖北襄阳保康县。现居湖北潜江。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西部》《广西文学》《散文诗》等刊物。入选《中国诗歌排行榜》等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