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缺
2016年12月23日。
重庆。
他在寒风中稍稍抱怨了一句冷,他就已伸出手去试他衣服的厚度,始于习惯,源于本能。他的指腹间仿似燃烧着一簇生生不息的火焰,隔着衣料都觉暖得烫人。
那件外套上织满了星星,衬着底色,仿似勾勒出盛夏夜空中繁星的轨迹。事实上,他们是两艘独立的飞船,恰好在茫茫宇宙航程中碰头,摩肩接踵的那一刹那,衣角便沾满了星斗。
“跟我回家?”两个人行到岔路口的位置,黄宇航说,一边伸手惯常地摸了摸丁程鑫的头发。他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所以声音显得很轻。而此时丁程鑫望着山城冬夜几乎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不知怎么嘴角就绽开了一抹笑意。他回过头,毫不犹豫地拉住了原本已经松开的黄宇航的衣角,狭长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微光。
“是你说的哦!”
“……嗯。”
“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预知的脸。借我悲怆的磊落。借我温软的鲁莽和玩笑的庄严。”
……
丁程鑫知道自己三四年前便不小心染上了一种病症,因此他总像上瘾一样一刻不停地对黄宇航好。所幸对方不是个冷冰冰毫无知觉的假人,作为回报,也总给予他对旁人所没有的黏和宠。两股温柔搅在一起,便成了一杯里头裹了焦糖,甜得发腻的热拿铁。这杯拿铁,却在之后的十数年间,不断在饮下它的人体内挥发着缓慢而磨人的副作用。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睡在一张床上,可是他们今晚没有像以前一样撩架或是天南海北的胡聊。黄宇航穿着睡衣,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忽然间想起了七月份在北京的那个幼儿园集训的时候,两个人早上六点多就被热得睡不着了,出了门又刚好下起了小雨,他们一起举着一把伞,跑到幼儿园的每个屋角下面去接雨水。他对于那场雨的记忆,除了幼儿园里修饰明丽的色泽,苍白灰蒙的天际,还有他同他在伞柄上交握的手指,及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揽着他的肩时温热的力气。那是上天预先借给他们的片刻甘霖,同那一整个盛夏一起,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代价。
“我睡啦,明天好好演。不用去学校上课不必起那么早,哈哈哈,开心开心!”黄宇航觉得丁程鑫的笑声有些哑,而且他转过了头也只看到他瘦削的肩膀和背,不知道他此刻脸上是什么神情。
没有人知道,在他们最后一次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晚上,他们却几乎什么也没有说。睡着了的丁程鑫无意识地枕在黄宇航的肩膀上,却害得身旁的人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声彻夜未眠。
“借我最初与最终的不散,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见。
借我一场秋啊,可你说这已是冬天。”
(注1)
……
2017年3月5日。
丁程鑫捂着胃部,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他不记得自己刚才干了什么,额头上越来越高的温度已经灼烧坏了他的思绪。只是恍惚中,仿佛听见了千里以外的一个人焦急迫切地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迫灌下了一整杯往事悲欢,咯在胃里,疼得钻心。一阵眩晕袭来,他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床,跑到洗手间去,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
迷迷糊糊之间,丁程鑫感觉到一双稍显笨拙的手伸了过来,力道轻柔地缓解着他胃里的痉挛。他睁开眼,抹了一把遮住视线的眼泪。
“小逸啊……你怎么来了?”
“……你病傻了吗?你刚刚自己帮我开的门啊。”
“......"
敖子逸喂丁程鑫吃了药,在他额头上放了湿的毛巾吸热。这个孩子以往生病被别人照顾惯了,现在照顾起人来倒还算有模有样。
“黄其淋给你打的电话?"
"嗯。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傻事。”他太累了,召唤不出身体里那个顽强坚韧不屈向上的“阿程哥”,现在只好用仅存的意志力思索着自己向疼痛屈服的那些瞬间。
“你先睡吧。我今晚在这儿陪你。”敖子逸说着,给丁程鑫额头上的毛巾翻了一个面。
他又梦到了三个多月前的那个冬夜,他睡在他身边,枕着他的肩膀。黄宇航的房间仿佛变成了一座漂浮着的孤岛,载着他们俩驶向与世隔绝的异境之所。他睡得很香,一夜无梦,身侧触手可及的是他肌肤的触感,身上的味道,鼻息的频率。岁月不曾留情,少年也终要梦醒。
早上五点多,黄宇航觉得自己实在躺不下去了,就起来洗漱,还冲了个澡。冬天天总亮得晚些,他一个人坐在书桌边,将台灯的光拧到最小,从摊开的书本上读到了一句话:“......昨晚他写信时,最后看了她一眼,说: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注2)
2016年12月24日,山城清冷的早晨,黄宇航在丁程鑫额头上清清浅浅地印下一记临别之吻。
......
他记得记忆里那个吻的温度,也隐隐约约知晓那是他临别之时唯一所能给予的几样东西之一。关于他当时是否还在梦中,抑或已经醒来,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丁程鑫记得自己的睫毛蹭在黄宇航脸上的触感,知道那种难以抑制的痒最能撩拨人心扉。他的温度和触感停留在了他14岁最后几个月的记忆里,此后逐渐进入漫长无止尽的休眠期。
丁程鑫猛地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靠在敖子逸的肩膀上,他额头上冷敷的湿毛巾浸湿了他的衣服,他只是笑着说没关系,反正他醒来也要换的。
“我去煮点粥,然后你吃了再吃一次药。一会儿我去上学你继续睡,晚上我给你带作业。”
丁程鑫浅浅地笑了,伸手揉了揉敖子逸的头发:“不错不错,有个哥的样子了,下次勉强让你当我哥吧,虽然你比我小了十个月。”
“有我亚历山大诺夫斯基苞谷侦探这么帅气的哥,丁程鑫你应该感到十分荣幸!”敖子逸依旧没有放过任何得瑟的机会,突然他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家里药够吗?”
“......够。”丁程鑫回答的时候迟疑了一瞬。在他眼前却突然幻化出盛夏时在那个幼儿园里黄宇航撑着伞背对着自己行走在雨中的样子,他头顶的雨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浅蓝色药瓶。黄宇航曾说难过时要吃一颗糖,告诉自己生活是甜的。丁程鑫想自己曾经就是他的糖,可惜他,后来却成了他的药。这味良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之时,才会是他顽疾痊愈之日。
(未完待续)
注1:出自樊小纯《借我》
注2:出自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