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花”样事
在我的头脑中,与“花”相连的意像,并不是千姿百态的自然花韵,而是与白线、彩线、钩针相关的,大块、小块地连缀而成的,装饰了人家生活的手工“花”编。
织花编是我们小时候学校学习、山地劳动之外的重要活计,是几乎每家的妈妈、女儿都会做,即使不会做也要学会做的事情,因为这是当时唯一可以做的能够换来一些生活所需的手工活计。在那样的年代里,我和我的伙伴的童年就缠在“花”线里,浸在“花”事中,收集了本该属于孩童的大量的玩耍时间,经营着用自己的双手编织出来的“花样”年华。
花编钩织的原料由村里负责人从城里拿来统一发放,村人给这事叫“放花”。“放花”的日子很热闹,都是在忙完农活后的晚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妇人们挤在村委的一间大屋里外,等待掌管“放花”的人拿出成捆的纯棉白线,称出斤两,一块花、几块花的放给村人。村人给用线钩织出的物品叫“花”,因为每次钩织的“花”的品种不同,所需原料----线的量不同,就一律用“块”来统称不同花样的“花”。一个家庭里一次拿几块花,代表的是钩织的能力和在传统农活之外又花费了多少时间劳作及相应的收入,是家人勤劳与否的一种标示。这时候的主妇们手里提了多少量的线,人们在心里是相互比较的,为拿得多的家庭叫着好,也担一份忧,计算着她们什么时间能赶出这么多的活计。
“放花”的现场,蓝色晒图的“花样子”这个时候已经在几个资深的钩织能手间传阅了,这些“老花手”们只看看图纸,就知道这块花钩织的难点在哪里、要用什么样的针法、大约需要多少功时、要耗费多少白线,“小板”、“密布”、“小辫”、“蒲扇”、“立柱”这些花样在整块花的什么位置出现,该钩织多少针、大约织多少个……“花样子”只几张,不能每人都分得,就中折、撕裂,拆成几部分给人们在钩织的过程中传看。
领来的线需要缠好,这个活往往是给晚饭后的祖母和父亲干的。祖母用两只手撑开线圈,父亲找到线头就左手牵线,先绕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十几圈,然后拿下,团成球状芯,接着用线在球芯上绕圈子,直到这一斤的线绕成一个球,或是在这个球上再绕上一斤线,成为一个大球,很有气势地等待着钩织者把它织完。线在祖母和父亲的手中传送、绕成,家人的话语也在丝丝缕缕地从心底抽出来、在亲人间传递。线和话都带着温度,透着一些甜蜜、传着一些希望。有条件的家庭是把线圈在纺车的圆撑上缠的,牵起线头,拉线缠绕,纺车吱哑作响,夜晚的老屋中就有了一些轻响的节奏。缠线的工具也被手巧的人们不断地开发出来,后来就可以通过一个小型的摇臂很快地把线缠在线车上,这项缠线的“工作”也就轻快了许多。
钩花的工具是一个铁制的钩针,上部圆直用以支撑手部,中部压扁可供两指捏紧,底部渐细、回钩,可以拉住细线编织。这个工具还是很讲究的,细线用细针、粗线用粗针,有条件的可以磨制一根不锈钢针。为了让钩针用来拉线的部分平滑、细腻,就要不断地用纱纸打磨;为了让拿捏的部分不致日久伤手,就要给这椭圆的扁处套上塑料的,或者是布料的,亦或是用头绳、毛线一点点编织上去的套子,这样子包装好后的钩针与“裸针”相比不仅样子漂亮而且捏起来稳当,可以提高钩织的速度,还让自己的钩针有了很自我的标志。长时期坐着钩织的过程不免乏味,钩针的上端就被我们套上用各色各样的硬纸折叠的一个、两个,单层、双层的“小扇子”,这些原创的“艺术品”挑在针头上,钩起花来来回晃动,“叭叭”作响,钩花的速度和力度就可以从“扇子”与风儿相触所发出的声响频率和大小中判断出来。我们这些小孩子乐此不疲地在编织的过程中弄出这样的声响,也给这劳累的过程增加了一点游戏的心意。
母亲拿到新花后钩织的起始点总是在从人家的手里接到线的第一时间。不待回到家里,就和同样急切的人看着“花样”切磋着钩起来。等到我们姊妹仨吃过晚饭,媒油灯就挑在从炕中间的横梁上垂下的长棍上,母亲织好的样花已摆在炕上,祖母还在别的屋里收拾,父亲也已在炕头选一处坐好后拿起了心爱的线装书。我们就分散在煤油灯边,仿照样子钩起花编来。大的花编由小的花朵缀成,我们就钩那些小的花朵,母亲负责联缀。那样的时节,小手跟着大手起舞,眼睛、手指、手腕、肩膀,甚至整个的身体都在应该舒坦的发育的年代里紧绷着,体验一种劳累,但心里并不觉得辛苦,只认为是应该做的为了家人的一份担当。心下里明白的是,那些棉线编织的不仅是花编,更是我们生活的未来。
我的钩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五、六岁,记得那时父亲笑着对着要学钩花的我说:“不要学呀,学会了,起了头,就得干下去了。”可我带着好奇呢,想着早点给家里干活呢,那么美的花编怎么就会一点点长大,那么小的钩针怎么就会织出火炕一样大的花编,这样的东西又能换来家里需要的什么呢?于是白天、晚上只要看到母亲有点时间就凑上去学。果然,手艺上身、“任务”也上身了。不仅是晚上有任务,白天上学的午休时间也有任务,有时候早晨起来也需要大干一会,才能完成扮演“狠心”角色的母亲布置的任务。“钩不完就不钩了,上学去。”祖母在一旁慈爱地看着,心疼地催促。可执拗的我总是要超额完成任务,有时还要帮手头慢的妹妹钩上几朵小花。这样的日子练就了我这个钩花的快手,等到有了电灯,人们夜晚聚在某个路灯下一起钩花的时候,就会有人从老远的地方跑过来看看我这个小孩是怎么用手摇着钩针“无影手”一样的编织的,这也让我的心飘飘的飞远,钩针就摇得更快了。
慢慢长大后,母亲就放我“单飞”。我可以单独找一处地方独立地一人钩织,也可以去找可心的伙伴一起钩织。在自家的后夹道里,有自来的伙伴在一起;到三叔家的平台上,在夏日的树荫里和表姐们相伴着;到胡同里的同学家,和临时拼凑的大人小孩组一团……我们说、笑、闹,但从不停下手中的活计。午后闷热的时候,几个人就会坐到村中通道两边的石头上,或自带的马扎、板凳上,在来往的人流边上钩织。人们凑在一起钩织是图热闹、话家长,也为互相地学习花样中的难点,还能比比赛赛,互相督促着做出更多的“活”。最激烈的竞赛是两人之间“拉线”----把两个人的线球的两股线拉到一起,像拉面条一样堆叠成厚厚的一堆,然后从线头处分开,各自钩起,一场长时间的钩花战就打响了。这是比速度、比耐力的赛事,遇到势均力敌的高手时,需要用最快的速度开场,然后不能有半点的松懈,头不抬、眼紧盯,手就把线、把针飞起来,一针一针地钩、拉、穿、绕、结,花编就在手边长大。膀子晃疼了、手腕摇累了、手指捏乏了,不能停,眼睛看花了、绕着线的左手食指被线勒破了、针在快速穿插的时候落点错误捅破了捏花的左手大拇指指甲根,不能停,把对手拉下了几米线、一大堆线的距离,不能停,实在拉对手太多的时候、在对方连连求情的情况下才放下这根线,却又拿起另外的线团继续织,看看最后能拉对方多少个“花”。这样的赛事酣畅淋漓,调集了身体可能的最大力量,磨砺着我这个乡村女孩的意志。“赶花”总是发生在“送花”的前夜,“花”期已到,那些慢手或者有事没能织完花的人们就开始寻找快手帮助她们连夜完工。在冬天的热炕上,四、五个人集中在一块“花”的半成品上,从不同的部位入手,一圈一圈地拉上“小辫”、织上“立柱”、起好“蒲扇”……这块“花”就以神奇的速度在这群人的合力中渐成。深夜或是凌晨,“花”事完成,主人道谢,客人散去,乡村的街道里就会响起一些幸福的人声。
那时候,我们只是不停的编织,至于“花”的样子却难得仔细去端量。这些“花”被送到了什么地方、装饰了什么人的生活,也不在我们想像的范畴里。我们只管编织,只管把那些白的、彩的线编织成各色各样的“花”。
这样的拼接了所有的闲余时间的母女四人的钩织,在那个物质匮乏、看不到钱币什么样子的年代,到年头的时候也攒不下几块钱的剩余,田里一年劳动所挣的工分换来的钱数了了,还建房子的借款、置办不得不有的年货、添置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希望还每每会落空。
终于有一天父母从县城搬回了一台对我们来说是天外之物的收音机,让我们那天晚上围着它、旋着它的按钮、听着它里面的声音久久不肯睡去。那时有了责任田,还完了所有的借款,有了这样的用于购买娱乐品的闲钱。父母告诉说几十块钱的收音机能来我家得归功于我们钩花的双手,我们心里就有了可以用自己的劳动给予家庭的快乐。从此就伴着“小喇叭”、“电影实况录音”、“长篇小说联播”这些声音频道钩花,后来就看着电视的热闹画面钩花……
我童年到少年的时期是我生命中“花样”的年华,“花事”发生在那个时空里的每一天,也把我成长的图景与一朵、两朵的小花,圆形、方型的大花,铺到人家的桌子上、盖到人家的被子上、穿到人家的身体上的“花”布、“花”罩、“花”衣相连。钩花这个烙印了一个时代的农村里的、与我的生命相融的典型场景,让我在华美与实用间、在绚烂与朴实间、在对别人的生活的想往与我的生活的真实间进进出出,寻寻觅觅,摸索着我与地球的支撑点、我与社会的平衡点。
钩花的日子已经走远了,但是心还时常在编织。在城市的社区里偶遇“放花”的人家,心内怯喜,又尝试了一次“拿花”、钩花、“送花”的过程,但就像逝去的童年一样,再也寻不到当年的滋味。
2016.12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