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乞丐,疯子,村里人都这么说。
她木然地瘫坐在那儿,呆滞的眼神,破旧灰黑色的外套,夕阳照着她古铜色的清瘦面庞,远远望去,像一副画家笔下刻意的人物素描。
每一个黄昏,当太阳褪去火热的光芒,温柔地撒下最后的一层温热,她总会这样静静地闭上眼,那么平静地,似乎在期待又像在沉醉……仿佛这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这霞光也只属于她一个人。
她的房屋里,除了放在墙角的黑色破包外,两条破旧的被褥外,再就是堆在脚边的剩馒头,变质的水果,一个脏兮兮的水壶,一个粗糙的大瓷碗。无需起身,就能抓到东西吃。她的两只骨瘦如柴而粗糙的手熟练地来来回回,从早到晚,日复一日。
其实她是个瘫子,又是个哑巴。不是何许人也,流落至此的原因不详。据说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她突然出现在养猪场猪圈旁边的破旧电房里。有人说是丈夫找了小三后被打残废了,也有人说她说被对手暗害所致,然后被人连夜扔到这里的。
终归都是猜测。
那年月,叫花子,流浪汉,疯子,残疾人总是时不时出现在村头,地沟里,废弃的电房,机井房里,村委会和乡政府一般采取视而不见,不管这事。
她年龄大概四十多岁,失去了舌头,显然是被人为地割掉的。她并不寂寞,她的身边,还有一个热闹的所在,这便是那个养猪场。也许只有古怪刺耳的猪叫声才能使她无声的世界充满情趣。
幸运的是:施暴者并没有把她的听力弄坏,也没有把她的眼睛弄瞎。别看她总是沉默着天空大地的沉默,欢喜着村民们的欢喜,习惯于人们的指点讨论,她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坚忍和期待。
不知为什么,村民们对于这个不速之客并不讨厌,相反都投以同情和疑惑。纷纷自发送来热饭,馒头,水果,开水,被褥等。她样子并不赖,面容无论如何被摧残,总掩盖不了天生固有的美丽轮廓。不容置疑她曾经是个美丽的女人。
她并不识字。因为村民们给她纸和笔,让她写清家庭住址和被打原因时,她都摇摇头。
大概是女人吧!村里的妇女们都会天天去看望她,送去衣物,并议论纷纷,都想从她身上找到谜底。
就叫她瘫子吧。
瘫子来到这已有几个月了吧。时间过得真快,日升日落,春去秋来,似乎都无关与她。隔壁那窝小猪都已经长大被老板卖出了。
惨遭毒害,孤身落魄到此的他乡人还有什么家可言呢!残疾的她就像是一枚随风飘落的蒲公英,孤独伶仃,没有方向,偶然落地,便随意选择生根,或者自生自灭吧。
拐子六十来岁,住在村东头,五保老人。
拐子也听说有个女瘫子住在村东头田地里的破电房里,他也随着人流去看过几次。回来后总是连连唏嘘,万分同情,坐在墙角默默抽着烟袋。他每一次仰起头,拐子总会不自觉地望望田头电房的那扇门。
有一天凌晨,拐子起得早,他竟然看到养猪场里那个看门的单身汉鬼鬼祟祟从瘫子的屋里出来……拐子对于那个单身汉的鬼祟行踪产生怀疑。
瘫子那幽怨的眼神无数次在他的脑海中晃,拐子孤寡多年,他深知孤寂之苦,被抛之痛,怎么也镇定不下来,辗转反侧。拐子的心仿佛被无数电火和芒刺包围,每动一下便是刺痛,便是淌血。
夏日的天是被拉长了的皮筋,细瘦而绵长,让人过得厌烦,贫苦人的内心更是五味杂陈,索性把情绪捆扎在炙烈的大锅里,让闷热与疲惫一起煎熬。
每天人群散后,瘫子用手摁着地面,爬到门口。天白花花地亮着,无处闪躲,她闭上眼,感觉眼前仍是一片空洞而虚茫的白。偶尔她动了动干裂无色的嘴唇,也许她在想她的孩子们,也许她在期待着什么。
村民倒希望拐子把瘫子弄回来,做个老伴儿。
拐子爱面子。他偷偷去看瘫子好几次了,每次都是送去热腾腾的饭,馒头。吃完后,拐子就匆匆赶回。人们都假装没看见,但之后又少不了对他取笑奚落。
拐子“呸呸”吐了两下唾沫,用手点了点钱,够了吧!顶着炙毒的阳光,拐子从街上买回来一件绿花衬衫,送给了瘫子,瘫子颤巍巍接过衬衣,千分疑惑,万分感激,两行眼泪落在膝盖上。
说不出这个黄昏有什么特别,总惹人心醉。盛夏之际,正是荷花盛开,熏人欲醉的季节。人已散尽,太阳的辅袖还恋恋不舍飘逸在西天,横七竖八地抹涂着,留下深深浅浅的残阳一片。
她躲在那幽暗沉寂的电房里,周遭的一切都显得灰暗陈旧,老鼠在唧唧作响,就连那件崭新的绿花衬衫都仿佛是在闷热季节发了霉一般,可怜而清灰。心情极糟,她举起了颤抖的双手,还是忍不住穿上了它。
穿给谁看呢?
然后,她双手撑着地面爬到门口,她望见了远去的拐子的身影。这个好心的男人难道就是上天赐予她的另一柄伞吗?不知道他的好心究竟能坚持多久。
后来,不知为什么,村民们看到瘫子每天都有吃有喝的,渐渐地就少有人再去送饭了。瘫子除了每天听到阵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声外,再很少听到村民爽朗的笑声了。
如今瘫子门前不再热闹了,除了黄昏时拐子那个来去匆匆瘦弱佝偻的身影。
于是瘫子不让拐子再去给她送饭了,总是挥手摇头不吃拐子送去的东西。拐子还是等黄昏时分送饭,门不开,拐子只好放下东西在门墩上:
“饭放在门口!”然后转身离开。
这样一连几天了。
瘫子终于打开了门,她用手比划着,示意让拐子找个绳子挂在门框上,打成结。她示意要锻炼胳膊,他让拐子将自己挪到一个凳子上,又把她的双臂放在绳圈中来回晃动,像荡秋千。
瘫子的身子的确感到舒服多了,她朝着拐子开心地笑了,笑出了眼泪。
拐子看到瘫子的胳膊上脖子上有咬伤的,或者抓伤的血印,很是不解:这伤痕是怎么回事?谁弄伤的?
养猪场里的看大门的单身汉,他这时又鬼鬼祟祟从瘫子门前经过,眼睛贼瞥了一下屋里。瘫子突然用手指了指门外单身汉的背影,愤怒的眼神,撕心裂肺的吼叫着,紧接着满眼含泪。
拐子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难道单身汉深夜对瘫子做了什么?对无助的她下手了吗?
满腔愤怒,困顿于心,阵阵揪疼。
黄昏了,天色越来越暗,拐子送来饭后,怕村人笑话,就怀着复杂的心情匆匆离开了。
晴朗的夏日的傍晚,晚霞刚刚隐去,时不时会吹来一丝丝清凉的风,人们吃罢晚饭,又都聚到了拐子那儿。
“拐子!你是男人,你就直接对瘫子表白吧!那女人并不傻!”
当他怀揣着几个烧饼穿过马路时,他的心狂舞着,兴奋,紧张,激动,让他只觉得脚步飘飘,仿佛已飞天成仙,即刻便会与他日夜期盼的意中人相会。
这一次,拐子决定郑重其事地与瘫子谈一回,彻底表明他的心迹,他要呵护她后半辈子,不能让那个极恶的单身汉霸占了。事先拐子还换了衣服,理了发,他要给瘫子一个全新的形象。
门果然开了。瘫子穿着那件绿花的衬衣木然地坐在门口,脸上除了有几道血印外,还挂着一丝微笑。拐子递上手中的东西,只等她示意让自己进去。
瘫子摇摇头,眼眶里涌满了泪水。谁又能想到,还没来得及让拐子开口,瘫子挥挥手让他赶紧离开。拐子很是不解,却又不得不憋回去肚子里的那句话,真的老实巴交离开了。
夜深了,静的怕人,黑的怕人。雷电交加,狂风骤雨……
第二天,瘫子居然上吊死了,死在拐子头天给她系好的用来锻炼胳膊的绳圈里。
拐子哭了,是憋在肚子里的声音。没想到昨日这一别就隔了一世。那条他亲手系住的绳子竟成了瘫子的绝命凶具,拐子“啪啪”打在自己的脸上。许多话还没来得及说,许多事还没来得及做,那美丽的梦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冲破现实微微探出了笑脸,就匆匆破灭了。
一切将永远定格在那一瞬间了。
那间破旧的废弃的电房瞬间变得更加低矮,门前那棵歪歪扭扭的小树在暴雨夜断了一根枝条,那枝条像吊死鬼一样附在树身上不愿坠落于地,它知道一旦落地就再无还生之力。
瘫子脸色苍白,瘦弱的身子似乎更小了,拐子抱着瘫子把绳子从她脖子上松下来,大把大把的眼泪一泻而出,混合着雨水落在瘫子冰冷的身上。
“啊!啊……”雷电交加,暴雨骤落。
生与死的距离,是一眼望穿的最深的绝望,是满腔的付出瞬间成灰,是今生今世永远的错过。
拐子像疯了似的,一瘸一拐地来到猪场,用手用力地敲打着猪场老板的大门,没有回音,他又朝里面住着的单身汉大声地愤怒呼喊着,仍没有回音。他又一瘸一拐地跑到村东头找村医,刚刚走到了路旁,毫无征兆的,就瘫倒在地了。
大家本不愿做“凶多吉少”的断想,可愈是担心,愈是害怕,这种想法便愈加汹涌如潮,势不可挡。村里人手中握着电话,不愿拨响又终于拨响了120……
没有一点生还的余地,医生说拐子他已经死了,死于脑溢血。
这蒲公英般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了。上天的魔掌随时都在翻云覆雨,怎会在意这些下层生命的悲悲喜喜,生生死死。他们就这么糊糊涂涂的走了,拐子这来去匆匆的付出终究赴了一场空。即便他想作一把伞,来帮她庇护这世间一切的凄风冷雨,都不能够实现。
瘫子门前站满了村民,竟有许多人在流泪。都在疑惑不解:瘫子怎么能上吊呢?她为什么?
是对自己生活的绝望,还是怕连累拐子?是因为尊严不愿被单身汉伤害强暴,还是苦苦期待的亲人救援终究没有来到?猜测再多也没有用处,只希望施暴者能良心发现。
村支书安葬了拐子,乡政府安葬了瘫子。
终于有一天,凌晨四五点时,早起的一个村民看到了一辆车子停在瘫子门前,下来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快步走进电房里一看,几秒钟就返回车内,一溜烟走了。
留下一张字条:谢谢好心人的照顾,但愿她有个好去处!
都又在猜测:是施暴者良心发现了?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