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个村子有一大半的人家姓叶,沿着穿村而过的河流集中分布在溪河的东边。溪河的西边叫法也简单,直接称溪西,主要姓氏是颜姓。河的东边好像因了这占据更多人口的叶姓以及村尾少数的几个刘姓和洪姓。连叫法都变的复杂了起来。村子的尾部叫蕉溪(闽南音),其他地方的叫法就很有讲究了。也许是因为都姓叶,并且出自同一个祖宗的缘故。
据老人们说,最早我们这些姓叶的古厝在七房(闽南音),这地名实在让人容易联想到与兄弟排行或者儿女数量有关,但写这些的时候,我的身边并没有久经世故的老人家可以发问也没有纸张发黄的族谱可以翻阅,因此也实在是不可考了。但这个最早的聚居处现在还是有一些证据的。譬如数年一次的宗族祭祀或几十年一次的修谱活动,整个村子的叶姓家家户户准备好丰盛的宴飨用漆得发亮的精致藤条竹篮从四面八方挑到七房的一座大古厝里举行祭拜仪式。七房有村子最早的学堂,最古老的神庙,最早的碾米房,最早的水电厂。
这以后,叶姓人口再慢慢地以七房为中心在河的东边慢慢扩散。但是对于整个村子来说,河的东边又不只是简单的称呼做溪东,这里分为各种各样不同的小部落,有七房、石速(音)、大阪洋、柿树垅等各种各样的叫法,名称实在是复杂得很。
那如果以古厝来划分的话,又有什么大新厝,顶旧厝等各种各样的老旧古厝了。
当然现在这些比较有名的古厝很多已经经过了翻新。敲掉原先歪歪扭扭破旧不堪的土坯墙,推倒一人粗的木头柱子,在原先的地基结构上用钢筋水泥建起一座跟原先一模一样的大古厝,刷上白色的水泥漆,装上雕梁画栋描龙绘凤的窗户,屋顶继续保持闽南特色的飞檐翘角,黑色片瓦铺好后用水泥刷一遍,又牢固又整齐,并且还会在屋顶的显要醒目处,铺上琉璃瓦,刷上红、黄、金等各种颜色。总之务必要把这座古厝装扮得无比的气派体面辉煌。
而那些没有翻修的古厝呢,就老的老,旧的旧,破的破了,有的甚至被穿过村子中间的省道306拆去了大半屋子,剩下的一半呢,没有倒,就这么赤裸裸地张着大口,像一个身体有残缺的老人,头上顶着杂乱的野草,依稀还露得出原先穿戴的质地良好颜色鲜艳的帽子。这样的古厝早就不住人了,原先住在里边的人搬旳搬,走的走,只有几个念着旧的老人家偶尔过来看一看,甚至在古厝里养几只鸡鸭兔子。于是这座荒废的宅院就成了鸡鸭们的天下了。在填着石头随便长着杂草的天井庭院间,小鸡们整天低着头,在草丛间扒拉着草籽、虫子等食物。相比之下,鸭子则显得“温良恭俭让”多了,它们不紧不慢,昂着头,微微踱着步,就是偶尔抬起尊贵的屁股,“噗啦”一声拉出一泡鸭大便这点最讨人厌了。
总之,这些个曾经也盛满家家户户喜怒哀乐欢声笑语的古厝宅院,如今是彻底的失落了,清静了,衰败了,只有调皮的风儿,偶尔从那落着古旧铁锁或虚掩着的门吹过,晃得那屋檐下挂着的褪了色的大红灯笼儿慢悠悠地转,转啊转,好像要转出往日时光里的那些歌声与微笑。
接下来要说的这户叶姓人家就出自一座古旧老厝,不过,他们家早早地搬了出来,与另外几个同宗在山脚下的一块大平地上建起了很大的一座两层土坯房。这座土坯房的建造结合了闽南地区新旧两种土坯房的特点,既在中间保留了旧式建筑的公用大厅,可是又没有老宅院的所谓“进”,一进代表宅院的一个功能。它是一通到底的两个大房间,后面那间烧火做饭兼饭厅,前面那间用来做客厅并堆放一些杂物。楼上三个房间是卧室。乡下人家过日子讲究的是实用实在,也没有条件做功能明确精巧布置的房间上的区分。再加上房子中间位置,就一前一后两扇大窗户采光,其实除非晴好天气,平时光线不大好。
不过我要说的这户人家他们刚好住在房子的最南边,整整一面墙是边墙,因此家里一整天都是宽敞透气明亮亮的。他们一家与住在这边中间的两户人家是兄弟三人,靠边的这一户是老大。兄弟三人取名字按照辈分排行属荣字辈,老大叫荣光,老二荣仁,老三荣海。都是勤勉踏实的老实人,所从事的工作也都与石头有关系。
我们村里有矿,石矿。那个地方叫大湖。奇怪,明明没有湖的,可是却取了个湖的名字。但那个地方有好大一片梯田,一条一条的田堘土垄,一汪一汪的水田地,曲曲折折地向上延伸,好看。尤其是在农历6月份,10月份稻田成熟的季节,风吹动金黄色的稻浪,像大海上的波涛,一涌一涌翻过来翻过去。吸饱了水汽的叶子把自己的水分过给了沉甸甸的稻穗,稻穗弯着腰,整片水田地散发着丰收的迷人气息。
走在稻田间,双手轻轻拨开两边的稻浪,金黄色的叶片撩着你的小腿肚,整个人的心情是说不出的舒畅。这个时候最好是要有酒,要那种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泛着金黄色星星般光芒的啤酒,眼前的一片金黄连带着倒入喉中的冰冰凉凉的一杯金黄,便觉得人生是无限的欢喜无限的满足。殷切的大自然从不辜负每一份辛劳,多么好!
石矿就在这片水田地的上方山上。整座山被炸药活活炸出一角,裸露出了漂亮的微微带着金属光芒的一大片一大片石头。这些石头还在山上的时候显得无比的巨大深厚,好像整座山都是由这块石头组成的。阳光照在石头山上,简直就是一座亮闪闪的宝石山,叫人看不清楚它的具体模样。要等这些石头被千辛万苦取下来,我们才能够知道原来这些花岗岩的颜色介于白色与褐色之间,接近浅白色,上面还有一个个小黑点毫无规则地散布着。总之,看到这些个石头,就会觉得这真是一种充满力量与勇气的劳动。
事实也如此。这些石头原本长在山上,要先用炸药、锤子、凿子、阡等工具将它们从石头山上挖下来。要计算好炸药的用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点炸药之前,负责人会山上山下打好招呼,务必让大家注意点,让到安全地方去。随着“轰”的一生,原本嵌得紧紧连得牢牢的石头被炸空了一个角,工人们就围绕着这个角电钻、凿子、锤子、阡、斧子等工具轮番上阵,直到把这块石头弄下山来。除了下雨天,整座石矿“叮叮当当”,响声不停,热闹极了。
荣光、荣仁、荣海三兄弟就在这座矿里上班。荣海是石匠,就是在原石上抛光打磨,给石头雕出花来。这可是技术活,工资也高,没有学个三五年出不了师。荣光和荣仁则是石头搬运工,他们都是矮壮的身材,不胖,但长久的高强度劳动让他们的身材显出了一种经过锻炼了的力量美,脸被晒成古铜色,手臂上、腿肚上都是圆鼓鼓的肌腱肉。在矿上上班的人脖子上大多搭一条擦汗的毛巾,穿一件白色的背心、街上买来的很便宜的军绿色工装裤,脚上套一双解放军胶布鞋,手上一根圆滚滚的木头扁担被摩擦得油亮,可别小看了这一根扁担,再大的一块石头也是由这些个扁担几个人联合着从地上抬到机车上,再运往各个工地去做进一步的深加工的。
荣光和荣仁的妻子也和他们一起在矿里干活。这样的活可没有男女之间的分别,领着一样的工资,女人的担子也和男人的一样重。尤其是在搬运巨大石头的时候,一根结实的原木扁担,一边是荣光、荣仁,另外一边就是他们的老婆,两根扁担一前一后挑起巨大石头,“一、二、三,起!”四个人同时挺起身子,硬生生把这笨重的庞然大物挑起来,脚步均匀地往前走。这种下死力的活,最讲究的就是默契,四个人就是一个集体,快了慢了都不行。因此撇开男女之间体力上的差距,夫妻档还是很合适的。好在他们两人的妻子长的都很高大结实,也不扭捏,做事勤快麻利,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并肩战斗。
除了石矿里的活,他们兄弟三人都还兼顾着田地里的活。田地里的活计有一定的农时,我们那一般是两季稻。播种、插秧、除草、移苗、施肥。田里的活结束了,还有山上的活,种番薯、种土豆、种木薯,山药等等,一年到头,总有各种各样的活要忙。好在,田地里的活和山上的活相对轻松,家里的小孩能帮上忙了。尤其是荣光,他家人口多,分的田地、山地也多。干农活的时候,他的孩子们就出场了。
荣光总共有5个孩子,前面4个都是女儿,最小的是个胖小子。农村人最重香火传承,尤其这唯一的一个儿子还是最小的,因此这孩子最受宠爱优待,一方面也是因为年纪小力气不够,外面的活计就干得少,在家帮忙做做饭,喂喂鸡鸭,其余时间就是要好好读书了。四个女儿都是隔年生,从大到小排排站,老大金花、老二银花、老三琼花、老四锦花,一样的小小圆脸庞,短短黑马尾,黑色圆眼睛,身量体重一个一个依次递减,都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圆圆的眼睛汪成一道明亮的月牙,脸上的笑意好像可以一直笑到人家的心坎里去。
四个女儿一样勤快能干。割稻子的时候,一人一把镰刀,一人一块水田地一字排开,你追我赶,干活的劲头不分大小。老三老四气力小一点,做得慢,老大老二割完了,回过头来帮助老三老四,从另一头割过来。原本根根挺立精神抖擞的水稻被一株株放倒,整齐地码放在田塍边,到最后,两把镰刀碰在一起,水田里响起一阵欢笑声。
有时候矿里的活少一点,农活也干完了。荣光就去溪河里挖沙捡石头。雨下起来了,大水涨起来了,上游的水流带来了丰富的砂石。这些砂石建筑可以用,因此就有人买。荣光闲下来的时候就去溪河里,用一把钉耙把河里的砂子耙到一起,用畚箕装着挑到岸边。四个女儿也出动了,她们来捡石头。撩起裤管站到清凉的河水中,温柔的河水轻轻地流过她们的小腿肚。她们弯腰站在河水里,挑选大小合适的石头一块块地抛向岸边。
假如这不是一种劳动,跟赚钱没关系的话,这其实还是挺好玩的。想想,岸边高大的荔枝树、龙眼树向水中投下一片阴凉,野姜花长得像蕉叶,也有长长的绿色叶子,开白色的花朵。河水逶迤流过一块块黝黑的石头,有时候在水潭深幽处清清楚楚地看得到一条条小鱼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在清凉的溪水中,四个女儿也像四朵遗世独立的野姜花,野蛮生长,充满生命的活力。
父母每天早出晚归,干的又是力气活。她们很懂得体贴父母,早早就起来把早饭煮好了,之后上学。中午放学回家,又立即淘米做饭,煮菜,打包好给矿里的父母们送过去。她们的房子前面有一片空地,养很多的鸡鸭。每天米饭或稀饭多煮点,反正米都是自己种的,不用心疼。盛出来放进大塑料桶,掺进糠麸麦壳,切好的青菜,搅拌好再“哗啦”一声倒进鸡鸭们吃的黑色食槽中,嘴巴里“叽叽叽叽”招呼着,鸡鸭们听到动静马上就“哗啦啦”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了。
喂完鸡鸭,还要去喂猪。对,他们家还养猪。就在房子的边上用石头、木条搭起一座简易猪棚,下方的土地再往下深挖,前面是厕所,后面就是猪棚。两头又肥又胖的大猪舒舒服服地躺在地板上,嘴巴里哼个不停。这座猪棚后来被拆掉重建,用的是水泥砖头,底下一层照样是猪棚、厕所,二楼则做成了仓库,放自家种的地瓜、木薯以及一些农具。
每天早上起来,打开门,在窝里饱饱睡了一觉的鸡鸭们一蹦一跳地出了门,热腾腾地开始了它们一整天的鸡鸭生活。四个姐妹,大姐煮饭,二姐洗菜,三姐打扫地板,四妹照看弟弟。一天的生活被安排的井井有条。
女孩子心细,喜欢各种精致美丽的小玩意儿。更何况是这么勤劳这么手巧的四姐妹。他们家的地板打扫得纤尘不染,尤其是房间里的木地板,光脚踩上去,一点灰尘也感受不到,房间里的每样东西都透露着一种经过屡次清洗摩擦才有的干净光泽。姐妹们的房间被精心地打扮着,吃过的果冻壳钻个孔用线穿起一条条彩色丝线,做成流苏的样子,挂满整个窗户。五颜六色的漂亮彩纸剪成各种各样的好看花样,贴在墙上。
那时候流行用彩色丝带做成花朵串成一串,加上一个铃铛,做成风铃,挂在门口,叮叮当当的很好听。他们家也有,而且花样比别人的都多,花朵也大,这该得有一双怎么样的巧手才做得出?
屋子后面临着一座山,有些空地。姐妹们拿来种花。虽然都是一些家常品种,但经过她们的手调理过的,总是长得格外粗壮美丽。桃花、满天星、月季、百日红、凤仙花、水仙花、鸡冠花、菊花,,,,,,一年四季渐次开放。在讲究实用实在的农村,她们这一家子简直就是一个奇特的存在!
每年大年三十晚上,荣光的老婆带着四个女儿家家户户串门拜年。四个女儿,四套新衣服,坐在一屋子陌生的昏黄灯光中,像是四朵“金花”点亮了农村人一年来的忙碌昏暗生活。母女五人们一年到头难得有这么一个轻轻松松、安安静静串门做客的时候,都低着头,吃吃地抿着嘴笑。
母亲带头。
“这是金花!”
“这是银花!”
“这是琼花!”
“这是锦花!”
语气里是无限的骄傲与满足!
这样的四朵“金花”,以后到底是谁家有福气来求娶呢?
一年一年,姐妹们很快地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们大多是自由恋爱。大姐嫁给了邻村出门做生意的王家,二姐嫁给了隔壁镇打铁的刘家,三姐最烂漫最美丽,嫁的最远,嫁进了城市里。四妹还小,待字闺中。但求亲的人也早就踏破门槛了。三姐妹婚后的日子都很幸福。每年春节带女婿回门,手上大包小包,喜气洋洋,走在路上,总是让邻居们称羡不已。
只是可怜了最小的妹妹,遇人不淑。婚后没多久生了个小孩,却与丈夫离了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离婚带娃的女人日子不好过,但对于勤劳手巧的四妹来说,这道槛又有什么不能过的呢?勤劳的家风,淳朴的作风,又有娘家的姐妹兄弟帮衬着,这日子照样过得下去!
下过雨的傍晚,四妹抱着孩子站在河边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不知道有没有想起小时候和姐姐们一起在溪河里捡石头挑砂子的往日时光。河边的野姜花开着白色的喇叭状花朵,摘下来凑近鼻子闻,有辛辣的气味,喷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