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锁定在走廊尽头的房号指示牌上,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病房。直到被妹夫拦下,才发现因为注意力太集中,没有发现已经在走廊一侧上椅上等我们的妹妹和妹夫。
妹夫和我们热情握手,明显看得出疲惫和虚弱。他们怕我们在复杂的病区慌乱寻找病房,怕病房内空气不好,早早出来等在走廊里,引我们在会客区见面。
2017年最后一天,人们都在享受假期,准备迎接新的一年的时候,我们得到妹夫身患癌症的消息,我和先生急匆匆赶到肿瘤医院。
早上开机,“叮叮叮”一条条新年祝福填满手机,我和大家一样,接受着别的人祝福,也祝福着别人,渴望着美好、幸福、快乐在未来一年与我们相伴。
刚刚还被创意新颖的新年祝福小视频感动。一面时钟,十二个刻度,代表一年的十二个月份,指针每走过一格,便带走了压力、焦虑、失望、疾病、腐败、憎恨、挫折、失败、懊悔、混乱、黑暗。时光缓缓步入2018,多么美好的数字,带给我们每个月份都是美好的,光明、健康、成功、安宁、幸运、期待、充实、积极、美满、希望。烟花在空中绽放璀璨,繁星在与之呼应,辞旧迎新,人人都在与过往一年的沉重挥别,张开怀抱迎接彩虹与风雨的新一年。当自己正被感动着的时候,妹夫的不幸消息传来。
面对身患绝症的人,我想人类任何语言都无法去安慰,因为病痛不于已身,任何共情都不能换位思考,因为死亡未谋面。
我握着妹夫的手,慌乱说出,你还好吧?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对一个癌症病人,还正处于化疗的艰难期,怎么能用“好”字?心情当然不会好,面对死亡有谁能安好?面对病痛折磨,每个细胞都不会安好。
妹夫看我俩手足无措,便拉我们在会客区的方桌边围坐下来,打破即将而来的对视引发伤感。他一如往日健谈,轻松说起家人一周前对他本人病情的隐瞒,胸膜癌病历并不多见,治疗已有对症药物,治疗费用医保基本能得到解决,又如何编造善意慌言向父母隐瞒病情,期间还不忘记指给我们看坐在不远处病友,化疗后头发并没有脱落。
他语调轻松,句句好象都在宽慰亲人:我都能正确面对病情,担心和恐惧对治疗与事无补,你们都大可放心。
他的轻松语调并没有让我沉重的心放下来,窒息感让我意识到得再这样聊下去,我就是个罪人,让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强颜谈论死亡,何等残忍。于是话题转向孩子的学习,我知道儿子是他的骄傲。他说,十四岁的儿子得知他生病后,把未来律师志向改为了医生。他依然语调轻松,调侃孩子就是孩子。我的咽喉一阵梗阻,不能言语,只能频频点头回应。
要说此生最怕的事情是什么?怕工作做不好吗?不怕,我可以努力去做好,下次还有展示的机会。怕别人不喜欢自己吗?我内心强大,可以做更好自己,别人评论都不屑。怕失败吗?小学时老师就教会了我,失败乃成功之母,一切可以重头再来。
什么都可以重头再来,唯有生命不能重生。所以,在生死面前,任何语言都苍面,认何共情都无力。不能给你生的机会,承诺什么都是徒劳,所以我此生最怕的是面对病痛,尤其是关乎生死的病痛,更不敢正视亲人疲惫的身形和无助的眼神。
丁锐和伙伴老黄在上海成立了中国第一家死亡体验馆。意在引导人们如何面对死亡,给临终者以最大的心灵关怀。此刻,我仿佛领会了,丁锐对生命的尊重和对生命的理解。
送妹妹妹夫搭乘晚班的飞机离京,第一期的化疗比预想的好,这是妹夫自己的说法。我陪他们值机,送他们过安检,这时候才深深感觉到,凭一已之力能为他们做的,太微乎其微。
全程妹妹的话不多,紧张地跑前跑后,怕忘掉物品,怕路上堵车耽机。她仿佛靠着这些小之又小的紧张掩盖更大的恐惧,她不让自己停下来,下意识地将随时汹涌而来的恐惧隔离。
过安检的箱子被退回,妹妹慌张翻找里面的阅读器,妹夫埋怨她箱子正反不分,妹妹低头整理,不回应。我分明看到了,妹夫颤抖的灵魂。
他把轻松和坚强都用来展示给别人,黑暗中的恐惧只能通过愤怒告诉至亲。
我们在安检口挥别。我知道他们未来要面对的,不仅是高额的医疗费用,还有更深的病痛折磨。我相信妹夫在未来的日子里,把给我们的坚强也给自己,把给我们的安慰也能给自己,只要心中有光,黑夜就不慌张,只要心中有希望,灵魂就有翅膀。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愿新的一年我依然祝福人们光明、健康、希望……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如果回避不了灾难,那我们就在新的一年勇敢面对吧,唯有勇敢面对,才能迎来光明、健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