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意磬
[31]姥姥
踏上这片久违的热土，美娜眼里闪现出一盈热泪，她终于回来了。这个充满煤炭气息的地方，才是她的根，兜转多地，始终觉得这儿才是故乡，她本姓焦，从出生起就注定的机缘，何以分离。
火车站里，舅舅前来迎接。三天三夜的疲惫感，钻进身体，心花怒放的感觉像蔫了的刺梅般萎靡。
美娜被送到了姥姥家，她终于见到姥姥了！三年了，她第一次回家看望姥姥。姥姥老了，腰更佝偻了，发全白了，皮肤更皱吧了，身体更清瘦了。站在清风里，也怕被吹倒。
“姥姥，我回来了！”美娜哭喊着姥姥！
“我的心肝终于回来了，回来了，回来就好……”姥姥伸手将两行热泪抹向干涸、纹路纵横的风霜脸。
美娜跑过去，撞进姥姥的怀里，姥姥羸弱的身体使劲后倾，倒在门框上。姥姥所有的气力和神气与美娜的成长是反比，什么时候不成比例，或者灵魂替代肉体等待美娜年老，互相成正比？只有老天爷知道。
短暂的相拥，几分钟的清风，就让姥姥干咳不止。美娜拉起姥姥的手，带她走进房间，让她坐在沙发上，轻轻拍着她的背，舅舅递过一杯热水。她的身体渐渐平复，粗重地喘息声，像是摩托车发动后的马达声，厚重又绵长。
美娜深深意识到，衰老的可怕，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老成这样，鳏寡孤独的老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存在。
姥姥清清嗓子，喉咙里的痰液压制她的声带，只有拼劲全力咳出来，才能吐出一段话。
美娜看到姥姥的眉头紧皱着，嘴张着，眼睛挤得严严实实，干呕着。身体的不适，各个器官的老去，让她每做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吃力，拼出了一身汗，两行泪，也就只能分散一点儿不适。其他疾病，像是身体里的常驻客，如何也摆脱不了。美娜感到深深地痛苦。
“你妈还好吗？”姥姥拼命挤出一句话，也只是牵挂自己的远嫁的女儿。
“她怀孕了，很好！”美娜说的云淡风轻，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他们对你不好？”姥姥一眼就察觉了美娜的不悦。
“不在意了，好坏有啥区别！”
“傻孩子，你妈也是为了在这个家站稳脚跟，长大后，你就会明白了！”
美娜心想，这个世界应该所有人都会明白母亲的辛苦和不易，但她除外。她像不是母亲亲生的一样，更不像贴心的棉袄。她与母亲之间的距离，是心的距离。
“美娜，你和你姥姥说会话，我去给你们做饭！”舅舅走进了厨房。
“姥姥，家里谁照顾你？”
“你舅舅。”
“我舅妈呢？”
“哎……姥姥还不如早点去了呢，老天爷咋不收我呢？”姥姥眼里的泪花奔涌而出，像是决堤的河水，她的声音哽咽着，像是河流奔腾的声音。
“姥姥，你说啥呢？好好的，我来照顾你。我啥都会做。”
姥姥拉着美娜的手，哭得更凶了。她的生命里的最后一点希望，竟是抓住了外孙女这根救命稻草。这根还没有长成型的稻草。
“姥姥也时日不多了，能最后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姥姥哽咽着说，眼泪打湿了她干瘪的枯手。
“姥姥，我不上学了，留下来陪你。”美娜也跟着姥姥哭了。
“说什么傻话呢？不念书你以后怎么过？你爸妈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再不好好学，他们要是不管你了，怎么办？”
“不管了更好，我自己管。我有手有脚，脑袋清楚，我靠自己就不信我还不能活。”美娜擦了一把泪，眼睛无神的盯着地面，脸上无任何表情，声音里却充满了怨恨，大而尖利。
“别说气话了，傻孩子，好好的，你乖乖听话，才有一个好未来知道吗？过几天就回去吧，帮你妈带带你妹妹，她身子不舒服，帮她分担点。”
“姥姥，你也偏心。为什么，你们都向着他们，没人考虑我呢？我不回去，不回去。”
“又说气话，姥姥是为你好，只有你能给家里帮忙了，有用了，他们才会看到你，你才会得到你想要的未来啊！你一辈子不能重蹈你妈妈的覆辙啊！你要上大学，有好工作，嫁个好人家。你知道吗？”
“姥姥，未来真的有那么重要啊？我现在都在家里待不下去，未来多长啊？多久才能走到？”
“未来就是你一生要走的路。咱们本身家庭条件就和别人不同，我们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赶上别人的脚步。”姥姥似乎成了一个智者，用她一生积攒的智慧，指引美娜。
“姥姥，我妈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我不理解她。刚开始我期望她生儿子，那么这个家就是儿女双全，他们还会疼爱我。现在她又要儿子，那才是他们都想要的儿女双全，我是个外人，是多余的，我怎么在这个家生活？”
“你妈也不容易，她是害怕你爸的儿子回来，这个家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她也是为了这个家，慢慢你就会理解她了。”
“以后再说吧！不说她了，也不想说了！姥姥，你现在身体这样，谁照顾你啊？”
“我不需要照顾，自己过！”
“我舅舅舅妈呢？他们不管你吗？”
“他们也有孩子，还要工作，哪有时间啊？我活成了别人的拖累，还不如早点去了！”
“姥姥，我带你回瞿子镇！”
“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这样的长途跋涉，不去了，不去了！”
舅舅吃过饭之后，就离开了，家里只剩下美娜和姥姥。美娜看着姥姥摇摇晃晃的身体，想象着一个独居老人的心酸，她的泪不忍落下来。
美娜想问姥姥为何不去和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这样要是发病了还可以及时发现，送去医院。她现在这样一个人，要是哪天晕倒了，都没有人知道。但美娜忍住没问，她知道姥姥不想去肯定有她的苦衷，无人赡养的老人，最怕提及这些伤心事了。美娜想尽自己所能，为姥姥多做点事。
美娜日日早起，帮姥姥打扫卫生，为姥姥做饭，她完全成了一个可以靠得住的小大人。
姥姥看着这样的美娜，时不时偷偷以泪洗面，她知道美娜也是被生活所迫，被迫生长，而这种被迫生长的内心，终究是不完美的，它欠缺爱，欠缺自信和与人相处的能力。姥姥为美娜的未来而担忧。
美娜只在回来的第一天见过舅舅，后来的几天没见一个亲人。没有人哪个亲人来看望姥姥，对她嘘寒问暖。亲人的心都像石头一样，坚硬冷酷。这个给予孩子生命的老母亲，老了被孩子遗忘，也等于是被这个世界遗忘。人最痛心的事，莫过于此。
夏天的穿堂风，轻柔又舒爽。美娜已经穿上了漂亮的白色连衣裙，竖起高高的马尾，她已经完全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
姥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清晨的阳光少了中午的燥热，更能让人好过一点。姥姥也只能在一天中最美好的清晨起床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然后一整天都只能在闷热的房间里度日。
姥姥依旧穿着粗布长袖衣裳，衣服里面不知套了多少层线衣线裤。老了身体没有火气，只能靠衣服来保持温度，让身体恒温，不因为忽冷忽热而诱发其他身体疾病。她的脸色也随着天气越来越苍白，像一张原浆纸，透着黄气的洁净。
陪伴姥姥的日子，时间总是走得很快，中考放榜的时间在这样琐碎地忙碌和蹉跎中到来了。美娜心里期待着我一封信能够告诉她到底成绩如何，她其实心里早有预期，那些没有做完的题目，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提醒着她不如人意的考试成绩。
中考是美娜一生的转折点，考得好，她还能够成为父母的骄傲，继续学业，考得不好，就另当别论，她该何去何从，何以为生，都是问题。
美娜的思想比同龄孩子成熟很多，姥姥的话更是让她不得不做长远打算，也许她一生最重要的选择就是这次中考。
一日她收到了一封来自李猛的信。她拿着信，跑到院子里，扯开信封的一角，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他们二人的命运。
李猛的信透着悲凉和伤感，美娜已经从字里行间体会到两人的距离。她忍耐着看完三大页信，得知李猛考上了市一中，一所培养清华北大高材生的重点高中。而她则刚刚过了中考线，好点的高中进不去，差点的高中她又看不上。她的心里失落极了！
她蹲在院子里失声痛哭，抓在手心的信已经被泪水打湿，蓝色的钢笔字晕开淡淡的蓝色，字迹在一点点地被稀释，最后只留下若影若现的影子。
她要哭尽她一生的眼泪，在她美好青春刚开始的时候，她要向过去告别，那个唯一可以带给她快乐的男孩子，注定和她不是一路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