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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得了肺炎,住进了医院。原本是我老妈在陪护,但一早我就接连收到这两位女士的电话,我妈让我替她去医院陪护一天,说她有重要社会活动需要出席。外婆说,让我去她家把她的某件针织衫和裙子烫好拿去医院。挂断电话我就开始自卑,在我们三个单身女人中,我无疑是最没人要的那个。
一切准备好,出门前,我打开门口的玄关柜,拿起那个白底黄色雏菊的小纸袋。里面装着我要拿给外婆的生日礼物,现在距离那日期还有两天。
我打开袋子犹豫着要不要提前把礼物带过去,想想她可能现在又用不上。
手机又在包里蜂鸣,我接起来,“你早一点过来啊!”老妈刻意压着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你得给我留点时间!”
“马上,马上出发!”我应着把纸袋一起塞进了背包。
“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马,比蜗牛还慢……”
锁上门,我又掏出小镜子照了照,补上点口红。想想就好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在意“大美人”的感受了。
“大美人”是我们背地里对外婆的称呼。
但外婆也的确能配得上“美人”的称号。她虽然已经年近九十,但一头雪白的短发,烫着匀称的小卷,妆容精致,脊背挺直,穿着合体又新潮的裙装,搭配着各种首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当然,风景线对于她周遭的陪衬也是有要求的,“女孩子,穿得这样随便,松松垮垮成什么样子嘛?妞妞。”她叫我妞妞,“妞妞,女孩子的一生,每个阶段都要美成一幅画的。”
我的外婆,的确是美成一幅画的,她坐在那里,就会自然而然吸引周遭的目光,像一尊年代久远又不失端庄的雕像,矜持而华美。
我进屋的时候,老妈正在焦头烂额地翻找着外婆的化妆包。旁边外婆半倚靠在病床上,胳膊上插着点滴的管子,她病号服的领子压得整整齐齐,袖口折上去大概五公分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制服。
见到我进去,外婆笑着招呼,“妞妞来了,对不住你啊,还要你请假过来。”我忙说没事的,反正现在工作又不忙。
老妈见到我如释重负,把化妆包塞到我怀里,“这么多瓶瓶罐罐,我怎么找得到吗?你来找吧!”
“找什么?”
“眼霜,你妈妈一个女孩子,这样毛手毛脚,沉不下心来,妞妞,幸好你来了。”
“哎呀,您闺蜜来了,你们好好玩吧!我就不奉陪了!”
我老妈是外婆最小的孩子,用外婆的话说,一点女人范儿也没遗传到,风风火火跌跌撞撞的劲儿俨然是个男孩子。
“外婆,我帮你涂吧?”我洗了手,打开眼霜的小盒子取出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在无名指上晕开,轻轻涂到外婆的眼周,又轻轻按压至吸收。
她的皮肤软软的,也没了弹力,眼睛周围遍布着皱纹,但依然白净,我从包里翻出镜子拿给她看,“嗯,还是妞妞最乖巧。”她满意地抿嘴一笑。
“好了,现在你最乖巧的妞妞来了,我先撤了。”妈妈已经收拾好她的东西,站在门口一副随时都要逃掉的样子,“明天早晨,等我过来你再去上班!”她对我说完这句就闪身走了。我忙追出去,“明天早点过来,别让我迟到了。”
我妈愣了一下,忽然逮住我的胳膊小声说,“你有没有和李小星联系?”
“李小星是谁?”我说完又想起来,“吴姨介绍的海归?”
“对,海归,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拨开她的手,“海龟就算了,乌龟我只喜欢苏……卡……达……”说完,我迅速转身关上门,把妈妈低声的叫骂和咚咚的脚步声隔离到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热衷于找人给我介绍对象了,真够让人心烦的。但碍于吴阿姨的面子,我还是加了那人的微信。
外婆笑着看我,“妞妞,你妈和那个王叔怎么样?”
“嗯?”我把路上买来的桔梗花从纸包里面拿出来,插在临时找到的玻璃瓶子里面,拨弄着摆造型,“我妈似乎很满意,很上心的样子。”
“你呢?妞妞,你的意见呢?”
外婆的药打完了,我按铃叫护士过来拔针。
“我,我没什么意见啊。我打算月底搬家,住到我那套公寓里面,妈妈的事,她自己做主好了!”我尽量说得轻松。
那位王叔,五十多岁了,整天白T恤,白裤子,眼神飘忽,油头粉面,带领一群大妈跳广场舞。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西门大官人。我和老妈提过几次,最后那次,她说我再敢发表意见就要赶我出门,见她那样执迷不悟,我只好悻悻地闭嘴。
“妞妞长大了,有自己的住处,也能赚钱养活自己真是好啊!”外婆用手一下一下地扯着被子,把它尽量铺得平整一些,“我也不是想干涉你妈妈,她到现在也是没遇到个好男人,怎么说呢?她开心就好吧!”外婆说完似乎怕我不悦,对我扯了扯嘴角。
我忙说,“是啊,妈妈开心就好!人这一生,总得追随本心一次嘛!”
其实对于我爸爸我几乎没什么印象,听说他除了长得帅之外,一无是处,后来还带着他们共同赚到的第一桶金和别的女人跑路了。不过,这也符合我妈看男人的眼光。
外婆切换了话题,“等我出院了,带你去吃新开的那家啤酒炸鸡,距离我家不到一百米,出小区拐个弯就到了,特别好吃啊,我上次一个人去尝过了……”
“好啊,外婆,我最喜欢吃炸鸡啦!”我把包里面的换洗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又把脏衣服收进包里。
“妞妞,真对不起,要你帮我做这些!”外婆似乎很不安地说,“你可以再帮我个忙吗?”
“可以啊,都说咱俩是闺蜜了,何必这么客气呢?说吧,外婆,我保证完成任务!”我把包塞进柜子里,搬把椅子坐到床头笑着看她。
她把头低下,笑了笑,忽然红了脸,“帮我简单收拾一下,十一点钟,带我去楼下的花园里坐一会,好吗?”她说到最后把目光移向窗外,更像是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我想见个人……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了……”
我有点吃惊,外婆略带羞涩的样子像极了恋爱中的小女孩,我终于明白外婆要我带那些衣服的用意。好奇心促使我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
我开始帮外婆“简单收拾”。
“外婆,刚刚涂了眼霜,接下来,我帮你涂精华?”
“我自己来,我可没有老到什么都得靠别人的程度呢!”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欢快,似乎不是大病初愈。
我帮外婆调整好床的角度,把小桌支起来,拉开化妆包的拉链放在上面,又端端正正摆上化妆镜。坐在一旁看她认真涂上精华,乳液,面霜。她的动作很慢,阳光顺着玻璃窗斜斜的照进来,笼罩住她,光晕里我似乎看到了外婆年轻时候的样子。是个瘦高,有着灵动双眸的大美女。我从老照片里面见过年轻的外婆,她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对着镜头甜甜的笑。
“妞妞,这里。”外婆涂好隔离,在用手拨弄着额前的一缕头发试图挡住左额角的那条伤疤,“这里,能遮盖上吗?”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眉毛上,大概有三厘米那么长。
我笑着上前,“我很好奇,您今天是要见哪位帅哥呢?”我实在忍得好辛苦。
“是你李爷爷啊。我想让他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外婆垂下了眼睛,“不然,他会不安的。”
“那,我帮您涂一点遮瑕膏,好吗?”
“好啊!”
我把遮瑕膏涂在那里,又把镜子推到外婆跟前,“您看!”
“都看不出来了啊!”外婆很高兴对着镜子左右照。
“可是,李爷爷,他是谁呢?”我笑着看眼前这位九十岁的少女。
“他是你大姨妈的爸爸啊!”外婆语调平缓,薄薄地拍了一点粉底。“这么多年了,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她轻笑,带着一丝羞涩。
我忽然想起,曾经听老妈提起过,大姨妈不是外公的亲生女儿。
那时候,我外婆还是个青春张扬的女孩,她和李爷爷相爱了。他是政治家的儿子。他们在一起读书,私定终身,甚至开始谈婚论嫁。然后就有了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一夜之间,李爷爷和他的父母分别被下放到不知道哪里劳动改造,未来变得遥遥无期。
不久,外婆发现她有了身孕,万般无奈之下,嫁给了我外公。
小时候,我有段时间是寄养在外婆家里的。我喜欢笑眯眯的外公和温言细语的外婆。那似乎是我童年里仅有的温暖时光。
外公很温和,对我尤其好。但他只要一喝酒就会性情大变。桌椅板凳和盘子碗都被摔得乱七八糟。所以外婆家的餐具个个都有缺口。虽然外婆不肯说,但我想,她额头的那道疤,应该也和餐具的缺口成因相同。
我把外婆扶到轮椅上坐下,拿出那个白底黄色雏菊的小纸袋,打开小巧的盒子,“外婆,今天我们涂这个颜色的口红好不好?时下最流行的色号。”
外婆抿着嘴笑,“就听妞妞的!”
我帮外婆薄薄涂上一层口红,推着她,顺着电梯下到楼下花园里。远远就看到榕树下的长椅旁站立着一位抱着一束百合的老人。他的白发整齐地向后梳理着,一身西装,脊背挺直,像一棵经年的树。
“向远……”外婆轻唤,似乎是在练习一个久也不用的称呼,声音些颤抖,“向远……”
那人朝着外婆的方向迎了过来,脚步似乎有点凌乱,“锦素……”
近了,外婆从轮椅上走下去,“向远……六十八年……我仔细算过了,六十八年……”
“锦素,没想到啊,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他们似乎都没看到我这个透明人,紧紧地将手握在一起。我推着轮椅默默走到旁边的小亭里。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男生撅着屁股举个手机对着榕树下的两个人。他似乎十分投入,连我走近了都未曾察觉。我凑近细看,镜头上面是外婆和李爷爷。“咔嚓,咔嚓……”他不停转换角度按动快门。
我一把揪住他的后领,“谁让你偷拍的,你知不知道这是侵犯肖像权!”
他显然是被我吓了一跳,身体猛地抖了一下,“你谁啊?管得着吗?”
“手机,拿给我!”我斜着眼睛看他,偷拍还这样理直气壮。
“我的手机凭什么要拿给你?”他不屑地冲我扬了扬下巴。我乘他不备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就凭你偷拍!不道德!”
镜头里,我的外婆,咖色裙子黑色针织上衣,白色的珍珠项链和耳坠衬得脖颈更加修长,美得像一只白天鹅。与她身边的男子那样相配,周遭的景物被虚化,似乎有光晕自两人身旁流出,他们仿佛一直都是在一起的,我缩回了按向删除键的手。
“是不是被我的摄影技术折服了?”他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又转向榕树的方向,看着长椅上的一双人,“没想到,这么大的年纪也可以美成这样!我爷爷眼光真不错!不过,你看我爷爷也很帅吧?”
“你爷爷?李爷爷是你爷爷?”我很吃惊。
“是啊,所以我这可不是侵犯肖像权,我是在给我爷爷拍照呢!”
“哦。”我有点尴尬,原来他是另一个透明人。
……
“你知道他们的故事吗?”花衬衫问。
“听说了一点点。”
“去年我奶奶过世,我爷爷就开始各种联系寻找,他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后来还是找到了,找到了真好啊……”他依旧望着榕树下的两个人,“爷爷是胃癌晚期,已经大面积转移,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我外婆只是肺炎,这几年身体比较弱。下周就能出院了。”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安慰他一下,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照片能不能传给我一份?”
“传给你?可以啊!但你得告诉我,我凭什么传给你!”他从我手中拿回手机,一跳,坐上亭子的栏杆。
“就凭那位美女是我外婆!”
“嗯……那好吧!加个微信认识一下吧!”
“为什么?”我开始怀疑他动机不纯。
“为什么?为了传照片!”
“哦。”我上前扫他伸过来的二维码,跳出来的是我已经存在的好友,名字备注“海龟”,我很吃惊地打量他,“你,是,李小星?”
“你怎么知道?我这么有名了吗?”他从栏杆上跳下来瞪着我。
我无奈地耸耸肩,“人生何处不相逢呢?”没想到顺便相了个亲。
“哎呦喂,你不是,乔,乔安吧?”他恍然大悟,“我给你发微信,你怎么说的?对相亲不感兴趣,被迫营业,无需了解!这都什么话么?”
“心里话!请把照片发给我!”话不投机,我懒得和他多说。
“你真的不想深入了解一下吗?”他讪讪地笑了笑,滴滴几声之后,我手机收到了几张照片,“我把爷爷送回家就会回国内发展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并未抬头,“谢谢,不必了。”
“不要这么快拒绝,想一想,也许你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我们从朋友开始嘛,这也算是缘分了,你瞧,我爷爷和你外婆……”
他滔滔不绝地讲。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斑驳地打在两位老人的身上,他们似乎在静静地诉说着,错过了那么多年的人生,终于可可以在这一刻重逢,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如果生活可以就这样长长久久地继续下去,就不会有遗憾了……
“爷爷的止痛剂快失效了……”花衬衫看了看表,起身就走。我拉了他一把,“能不能别打扰?做电灯泡好吗?”
“走吧,过去看看!我怕他撑不住。”
榕树下那两个人站了起来,外婆似乎回过头来寻找,我忙迎上去。
“向远,这是我最小那个女儿的孩子。”
“李爷爷好!”我一副乖巧的样子上前打招呼。
“美女奶奶好,我是向远爷爷的孙子李小星。”花衬衫一脸谄媚地对外婆鞠躬致意。伸手扶住了李爷爷的胳膊。
李爷爷眉毛微蹙,额头有汗微微渗出,他向我轻轻点头,对外婆说:“锦素,再见啦!”他声音很轻很轻,“让我看着你离开吧……”
外婆的腮边有晶亮的泪,她嘴角微微扬起,“那,我们就来生……来生再见吧!向远……”
“来生……”李爷爷喃喃着又伸手环住外婆,脊背微微颤抖,他说,“来生……”
我扶着外婆坐上轮椅,她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我忍不住回头看,李爷爷身体微微躬着,似乎忍得很痛苦,他缓缓抬起手对我挥了挥……
“再见!”花衬衫说着把他扶坐到轮椅上……
我把外婆推回病房。她远远看着那棵榕树,不声不响,坐了一下午,像个雕像……
四天以后外婆出院回家静养。我忙于琐事几乎忘记了这件事。
过了半个月,收到海龟发来的消息,他说,他两天后回国,带了很多行李,让我去机场接他。还说,回家之后一直昏迷的爷爷走了,走得很安详,甚至脸上还带着笑,他相信他一定是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
反复思考,我还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外婆。外婆什么也没说,把自己打扮好,像是要赴一场约会那样躺在床上睡了个午觉,只是,她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