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许多读者对《丁丁历险记》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但对它背后发生的故事,却所知甚少。《丁丁历险记》中有一位中国人叫张充仁,他是埃尔热在创作《蓝莲花》时认识的一位中国留学生,后来成了《丁丁历险记》中惟一的一位有名有姓的真实人物。埃尔热和张充仁的友谊在欧洲传流广泛,在中国却鲜为人知。现在,张充仁的女儿——现居住在比利时的张以菲女士,藉《丁丁历险记》新版图书出版之际,为中国读者写来了一封信,披露了这一段感人的故事,甚至还提到了书中隐藏着的小秘密……请有心的读者读读吧!
丁丁的朋友:
我不能称您为读丁丁游记的“小朋友”,因为在西欧,丁丁读者的年龄从七岁至七十七岁,大朋友、甚至老朋友的热情不亚于小朋友。
丁丁为什么有那么多读者和书迷?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比利时画家埃尔热(HERGE)以他这个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画笔,塑造了名为丁丁(TINTIN)的小记者,开始以每周一版的连载方式,发表在比利时《二十世纪报》上。从此丁丁遍游全球,上天入海,展示给我们二十四个不同风格,意趣浓烈的故事。比利时是一个连环画王国,世界上每三个成名的连环画家中,就有一个是比利时人,而埃尔热为比利时连环画之父,开创了二十世纪连环画的一代画风。《丁丁历险记》中的故事以现实生活为素材,严谨而幽默,真实而富想像力,画面简朴生动,为此埃尔热和他的丁丁七十三年来拥有越来越多的读者,至今为止,是西欧连环画中最引人津津乐道的。
说起埃尔热的创作风格,得从《蓝莲花》谈起,因为《蓝莲花》是转变埃尔热创作态度的关键。一九三三年年底,埃尔热在《二十世纪报》上发表到《法老的雪茄》之尾声时告诉读者,丁丁的下一个游历地将是远东。不久,他收到了一封签名为戈赛神父的信,戈赛是鲁汶大学的指导神父,他在信中对埃尔热说:“你如果要将丁丁派往中国,得先认识中国,不要伤害中国人,不要得罪我的中国学生……”埃尔热重视这个劝导,请他介绍一位中国学生,戈赛挑选了我的父亲张充仁,一个当年二十六岁、在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攻读高级油画与雕塑的中国留学生。戈赛挑选我父亲绝非偶然,在此之前,张充仁已有多项艺术创作获奖,刊载于比利时《大晚报》和《晚报画刊》上,他有极好的法文水平,而更重要的是:张充仁是一个正直的爱国主义者,深爱中华的悠久历史和优秀文化,有深厚的中文古文基础。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当张充仁登上法国邮轮去马赛再转布鲁塞尔留学时,他没有想到这一天就是以后令全民族难忘的“九一八事件”日。几天之后,轮船驶入印度洋,他才从无线电中听到这一消息。他独自伏在船舷上洒泪捶胸,立志学成回国,报效祖国。可是学艺术如何能报效祖国?他只得立足于日常学习。于是,他白天于皇家美院勤奋钻研,争取每项考试榜首必有中国人的名字;晚上去学化学和生物学,希望有机会能科学救国——三十年代初,好多中国有志青年的追求。我最近在整理我父亲的文史档案时,看到好几本厚厚的化学笔记,上面是出自画家之手的工工整整的化学公式、操作过程、化学量具的图形等。
所以当埃尔热向张充仁说明创作“丁丁在远东”的计划时,我父亲在一九三四年五月一日的“留学日记”中这样记载:“HERGE为《二十世纪报》绘星期画报,欲取中国材料,索余帮助”,“余欲尽心而为……”以满腔的爱国热忱与同龄、同行、同报界出身的比利时人埃尔热合作。两个青年志趣相投,很快成了好朋友,约定每星期天下午一起工作。
当时欧洲民众大多数都不了解中国,却受义和团运动后西方舆论的影响,非但对中国一无所知,而且误认为中国人“开化晚”、“野蛮”、“好斗”;男人留长辫子、长指甲,女人缠小脚;常年发大水;吃燕窝多残酷(把燕窝直译成“NIDD'HIRONDELLE”:燕子的巢,将小燕雏燕全杀尽……);喜欢吃笋(BAMBOU,也可泽成“竹”,看!能咬竹的牙该多厉害……)。埃尔热睁圆了眼睛问我父亲该怎么介绍中国?我父亲顿时感到一种深深的责任感。他在一九九零年出版的法文版《张在蓝莲花的故乡》一书中这样说:“要让全世界知道真正的中国,这可比我学美术更重要!”
张充仁送了埃尔热一本《芥子园画谱》,告诉他中国儿童在年幼时就开始学习优美的毛笔基本功;翻译给他听唐代大诗人李白、杜甫的名诗绝句;像老师讲解给学生听似的,耐心地向埃尔热介绍中国——这个辽阔美丽的国家,她文化悠久源长,人民勤劳而勇敢,耐苦而热情:中国人不“好斗”,中国文字里的“武”字由两部分组成:“止弋为武”。能在几千年前就留下脍炙人口的绝句的文化,能合理合情、细腻地表达哲理的人,会是“晚开化”的吗?会野蛮吗?
张充仁将“九一八”的真相告诉埃尔热: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晚,日本关东军按照预定的计划,自行炸毁沈阳柳条沟附近的一段铁路,反诬为中国军队所为,炮轰驻守在沈阳的中国军队,开始了对中国东北的大规模武装侵略,却向世界宣称“日本人在中国建立秩序”!直到《丁丁历险记》中《法老的雪茄》出版时,埃尔热还是即学之作,星期四要刊载的故事他有时星期三还不知道丁丁该去哪儿。张充仁说,有说服力的作品应以事实为基础,艺术家的责任是向读者展示历史,伸张正义;他并坚持连环画的画法以中国的“单线白描”最简洁而有说服力。这些都在《蓝莲花》里表现了,埃尔热在以后的几十年里一直对他的研究者说:“张为我带来了‘骨’和‘风’,‘骨’:创作的结构;‘风’中国文化的风……”(见CASTERMAN出版NUMASADOUL著作的《埃尔热谈话录》)
于是《蓝莲花》以连载方式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日至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七日每周一版在《二十世纪》报上发表,共五十二期,读者反应强烈。日本驻比利时大使馆通过比利时政府向报社交涉,提醒埃尔热不要反对日本人“建立东亚秩序”的方针,向埃尔热施加压力。埃尔热有些犹豫,与我父亲商量,我父亲对他说:“不用怕!如果日本生气了,那是我们讲了真相。你可回答你们社长,比利时是个自由国家,艺术家有创作的自由,作家有写作的自由,作者自会对自己的作品负责。日本方面威胁我们,他们将告到海牙国际法庭,那最好了!这下谎言得扯破了。因为《蓝莲花》讲的都是事实,这下真相将大白于天下了,而你也将闻名全球了!”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蓝莲花》被公认为是第一本在欧洲用艺术形象揭示中日战争的读物。
《蓝莲花》的创作过程是中国文化向西方文化的渗透过程。您可以在画册中处处看到中国的街景,室内布置,对联画幅,告示街贴,满眼三十年代中国生活的斑斑痕痕,这些文字、招牌、告示、条幅上的中文当然都是张充仁的手笔,你看第32页第5图标着“打倒帝国主义!”是他的心声,第16页第14、15图中的对联“时值云升遮泰山,会当日出归苍海”是我父亲在上海《图画时报》工作时(留学前)办公室里的书法布置,我在旧日的相片中找到了我父亲的工作照,他身后正好是这幅对联!再看:第8页第12图,墙上贴着红纸警句:“怀才抱病,何济于时”,第18页1图挂牌警句“胆欲大而心欲细,智欲圆而行欲方……”都是我小时候父亲常提的警句。还有好些呢,你是中国读者,比西方人能更方便地体味这些文句在书中各个场合画龙点睛的作用,余下的给你去细读吧!
埃尔热真心感谢张充仁,在故事发展中需要一个中国向导,即用“张”为名。初稿完成后,埃尔热提出要我父亲同时署名,我父亲说万万不能:第一、故事的编导、绘画是以埃尔热为主创作的;第二、如果我的父亲签了名,恐怕就会在回国的船上被暗刺了!最后在再三推敲下,我父亲将他的名字巧妙地签写在画册的中文招牌、条幅中,你可以看第55页第14图船坞招牌“充仁”;第45页第9图街景中,小小的绿色招牌上写着“充仁”……《蓝连花》中还有多处,留给你去找了!
一九三四年秋,我父亲以优异成绩毕业于布鲁塞尔皇家美术学院,荣获雕塑构图第一名,人体雕塑第一名,获比皇亚尔培金奖和比利时市政府奖章。可有资格获私人工作室,享受国家雕塑家待遇,并有一笔奖金,而要得到这笔奖金,只须转入比利时国籍。张充仁非常平静地回答学院秘书处:“我是来学习艺术的,不是来赚钱的。这四年来,多亏各位教授,我学到了很多,我会记着这点。感谢比利时给我的艺术教育和赋予我的众多荣誉,但我应该回国了!”“我要求秘书处将这笔奖金给第二名,他是一位比利时同学。”
《蓝莲花》使埃尔热的创作转入新的风格,之后他连连绘制了丰富多彩的《丁了历险记》,每个故事都是过去一个世纪某个时期、地区的典型,比如《奔向月球》和《月球探险》的背景时间,比人类第一次真正登上月球差不多早了二十年!可贵的是,当人们把月球火箭内部的真实照片与画册相对比时,不禁惊讶于画册中每个细节的真实性!人们爱好丁丁的机智、勇敢、化险为夷的大智大勇,更喜欢丁丁的正义感,助人为乐和他的宽容精神(TOLERANCE);容许不同于自己的文化、宗教、语言与自己的教育、哲学同存并茂,各个肤色、人种都有自己的优秀文化。今天世界进入新纪元,这种宽容精神是促进人类交流的润滑剂。
埃尔热是个珍惜友谊的艺术家,他找张充仁找了四十五年,四十五年间找遍了比利时所有的中国饭店,问来自中国各省市的人有谁认识“TCHAUG TCHONGJON”。他将张充仁的名字发音成“张仲仁”,没有人回答说是。他没有碰到过西藏人,于是他想张充仁可能会在西藏高原。《丁丁在西藏》是另一本动人的故事,友谊的力量力透纸背,讲人类的美德——人与人的尊重与友情和友谊的珍贵。有人根据他的发音在《丁丁在西藏》中的山岩上刻下别名“张仲仁”,这个笔误却让我深思,越过文字的界限,人类的情感没有国界,只要是真诚和正义的,不管你的名字如何拼写,你的人格是不会错位的。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九日,埃尔热与张充仁终于重逢了。在布鲁塞尔机场,在摄像机、照相机的包围中,出现了令西欧人难忘的一幕:两位艺术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埃尔热激动得热泪盈眶,讲不出说。记者们问张:“你们分别了四十多年?”张忍住抽泣,说:“半个世纪……”接下来,比利时、法国、瑞士等国的各家报纸从这天起开始了长达三个多月的跟踪报道。比利时皇后法比奥拉专程去埃尔热画室看望两位艺术家,并兴致勃勃地交谈了数小时。比利时国家电视台举办了长达四小时的专题电视晚会。人们说:往年这儿的春天是从三月二十一日开始的,今年在三月十九日就到来了。
在民间,欢迎张充仁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人们从各地赶到张充仁的各个访问点,为的是亲眼看一看这位《丁丁历险记》中惟一的一位真实人物。为了满足大众的购书需要,卡斯特曼图书出版公司新安装了印刷机,命名为“张”,日夜赶印《蓝莲花》;《蓝莲花》几天内便销售一空。要求签名的《蓝莲花》几麻袋几麻袋地寄来,堆满了埃尔热画室的走道。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写信来,要求见一见“张”,以实现她几十年的愿望。张充仁专程去看望了她,老太太坐在轮椅里拉着张充仁的手,激动地说:“《蓝莲花》教我知道了友谊,知道了在遥远的地方有个迷人的中国,知道了什么是殖民主义。《蓝莲花》是我送给子女、小辈的第一本读物。”
张充仁成了西欧家喻户晓的名人。难怪在中国举行的首版中文版《丁丁历险记》新闻发布会上,比利时外长路易·米歇尔先生诙谐地这样开始他的致辞:“尊敬的大使先生,请您不要嫉妒,中比文化的大使是张充仁先生……”
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为《蓝莲花》回到她的故乡迈出了历史性的第一步。希望这封信能帮助你阅读新版本的中文版《丁丁历险记》祝快乐融融!
丁丁在故乡的朋友
张以菲
2000年5月13日深夜于布鲁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