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希望有这样一个哥哥,会疼我、哄我、爱我的哥哥。
虽然我还有很多堂哥、表哥,但是我们要么相隔太遥远、要么感情太疏离,我们像两个语系的存在,不在一个电波和频道上沟通。
可是,我有时候不得不自嘲般地反问自己一句,你不是有一个亲哥哥吗?
哥哥是一枚天生的吃货,上天派他来,没有给予他所谓正常人的标准配置,记人认人的功夫倒给他留了一手,哥哥的一大优点是,即使是十年前来过家里一次的远方亲戚,哥哥都能一眼就认出他并叫上名来。村上的,外村的,他几乎都认识。谁家有几兄弟他也清楚。我偶尔问起,他兴致一上来,能聊嗨了去,扯着扯着又聊到别家去了。不胜其烦的我让他住嘴,他一下子默不作声,不一会儿又自己硬要说与我听。
“吃经”算是友情赠送的福利,想来也是不至于太亏欠他。
即使现在工作了,如果下班回家,手里拎的菜不够份量,老哥虽然不会明说,但是我知道他起码是不够高兴。遥想起当年初中的时候,家里住在山旮旯里,交通不便,爸爸妈妈忙农活常常不得空赶圩日子,饭桌上一个星期不见荤菜也是正常。每次放月假回家,我也免不了拐进菜市场称上一两斤猪肉带回家。于是,每到村上,放牛的哥哥问候我的第一句话必然就是:“你买猪肉了吗?”不买猪肉难道还不能进家门啦?哦,哥哥你不要那么选择性地失忆好吧,我敢情不是第一天拜访这个家啊。
想吃什么哥哥基本采用的是迂回战术。桌上空有一盘子酸菜是很冷清的,哥哥一边夹着酸菜,一边漫不经心地嘀咕一句:“这酸菜要是有鱼配就好吃了。”猪排骨炖山药哥哥是没有明说有什么意见建议,不过他会时不时地窜进厨房,在你忙着打理蔬菜的时候深深叹一口气,说上一句莫名其妙的“再过两个星期再吃莲藕吧”的话就幽幽地走了,我是有气无力向他撒啊。好不容易买一次羊肉,饭桌上的哥哥只是盯着中午剩下的鱼干说了一句:“不煮鱼吗?”就沉默地只夹青菜吃。问他为什么不吃羊肉,他只是摇头。这才想起他知道我要去买羊肉的时候插了一句“还是买猪骨头吧”。哎哟喂,有话直说不要钱的啊,我的哥哥大人!
老哥不沾羊肉不碰狗肉,更不吃牛肉。或许是因为他曾经由于疏忽使家里一头正当壮年的牛犊给活活晒死了。那时候的牛犊正是卖价最好的时候。家里除了卖点粮,也没有多大的经济收入。养牛卖牛犊也算是家里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那时的夏天天气很热,家里养的都是水牛,大中午爸爸都会吩咐哥哥把牛栓在河边,方便牛泡在河里凉快。哥哥一如往常地出门看牛到底泡到水了没有,回家爸爸问起,哥哥很肯定地说泡到了。谁知爸爸去干活的时候发现牛犊因为挣扎着要去泡澡降温不幸被缰绳缠住了脖子。窒息加上太阳的炙烤,牛犊的死状惨烈。爸爸没法,只好匆匆找来牛贩子贱卖了牛肉,只留了一些牛的内脏炒了些菜。哥哥难过,任凭爸爸妈妈怎么劝说,他都没有把筷子伸向那盘菜。
哥哥不识字,连最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也不认得。妈妈说,在哥哥入学前,无论怎么教哥哥认字写字,哥哥都会把阿拉伯数字的“5”写躺了。上学前班,哥哥便和姐姐一道去上学。妈妈给哥哥和姐姐都准备了削铅笔的小刀,但是哥哥却用小刀削树枝;村上的中心校离家比较远,要翻山越岭走上近一个小时。地里的农活多,妈妈给哥哥和姐姐都准备了盒饭带到学校中午吃。上午一般上三节课才能放午学,但是每次第二节课下课,哥哥就会拿出盒饭自顾自地吃起来。作业不会作,唯一喜欢上的是美术课,因为在这样的课上哥哥就可以尽情地画他喜欢的,也是唯一会画的蛇。短短几笔素描,哥哥画得却格外认真,常常在老师给他的蛇打了分之后再回到座位上重新画,直到老师夸上他一两句再给他一个“100”分为止。
不过,小学一年级已经是哥哥的最高学历了。我不知道学校出于何种理由给哥哥开了一本退学证。那本证书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六七岁就被迫离开了学堂,中断了求学生涯,毕竟现实的无力是,特殊教育学校只存在电视中。我不敢想哥哥是否有难过过,是否会好奇为什么同龄人中只有他不能再背起书包上学堂。哥哥记得教过他的老师,也记得和他的同窗们的名字。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同学会嘲笑他,那些侮辱和嘲弄的语言他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也不会记得和他一起上学的姐姐气愤地对嘲笑他的同学的斥责。他没办法认识“命运”和“宿命”这两个词,它们都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区别他也都不懂。村上的农妇喜欢哀怨地发一句牢骚:“命的,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我想哥哥一定也听到过这样的话,他曾用他笑得没心没肺的神态说过这样的话。我也记得小时候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哥哥欢天喜地地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在去往小学的山路上,越走越远······
退学后,手中的笔变成了牵牛的缰绳。尚且年幼不懂事的我和弟弟被关在家里满地乱爬,姐姐独自上学,只剩下哥哥一个人对付与牛独处时的惊恐不安。爸爸妈妈每天家里家外忙得团团转,哥哥怕打雷闪电,下雨天常常把牛弄丢了。爸爸就会拿着手电进山里,将近半夜才把牛找了回来。人烟稀少的偏僻小山屯四处被山包围着,哥哥一个人只好自顾自地说话,哼歌打发长长的寂寞与孤独。牛脖子上挂着的铃铛,是哥哥习以为常的陪伴。,每天清晨,迎着朝阳,牵着牛到山上;中午吃过午饭,到点了再出门,夕阳西下,随着哥哥的完全不在调上的歌声和清脆的“叮叮当当”的牛铃声由远及近,一天又过去了。一天天,一年年,与牛朝夕相处,哥哥并没有时间飞逝的概念。他只知道,过了一个节日,又有一个节日会来。他总是会问你什么时候到端午节,什么时候又到中秋节,过了中秋节是不是就要准备过年了。过年的时候给他准备的新鞋他必定会第一时间把鞋带串好,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鞋子藏进他专属的柜子里,每天中午或晚上临睡前,打开柜子拿出鞋子仔细端详一番再休息。
母牛一年年长大,每年都会生下一个牛犊。哥哥自告奋勇地给小牛犊起名字。瘦的,叫啦尖,壮的叫啦肥。鉴于哥哥起名的权威性与形象性,我们全家便也跟着哥哥这样地称呼牛犊。哥哥常常用手抚摸小牛犊的头,帮小牛犊理鬃毛,要是牛淘气钻到荒草丛中沾了一身的刺儿球什么的,哥哥会一一把它们弄干净;要是牛在河边泡澡时被水里的蚂蝗吸住了,哥哥就赶紧把蚂蝗扯下来,拿石头把蚂蝗砸个稀巴烂。也曾多次把牛放没了不敢回家,打雷的雨夜躲在树林里,然后爸爸妈妈点着灯跑遍山岗田野去找。哥哥不长记性,却也不记仇。属牛的哥哥犟脾气也和牛一样,倔得很。
哥哥不会作恶,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但他明白做人基本的道理。他也喜欢听夸他的话,一旦说他懒,说他没用,他不会立即反驳,他会找机会证明一下自己。农忙时节,妈妈只是随口说他早上起来早也不帮生一下火。他第二天立行立改,5点起来烧得一锅水滚烫。妈妈起床后他振振有词地说:“我水都烧好了,你们才起床。”第二天,哥哥依旧什么也不做。偶尔,他也会给点惊喜,有一年冬天,他悄悄地为妈妈准备好洗澡水,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也足以让妈妈念念不忘。每年大年初一,是他一年365天唯一可以放假的日子。每年除夕夜他也都不忘郑重其事地叮嘱我们要在点鞭炮的时候说上一句“恭喜发财”。新年第一天他也会记得开开心心地跟你说一声“新年好”。吃过早饭,他已迫不及待地要走到村上去玩。
哥哥爱唱歌,听到喜欢的电视剧主题曲,他会天天哼,来来回回地,哼那一两句他听得懂也记得住的歌词。抒情的、豪迈的,都能哼上两句,乐此不疲。他知道十大元帅中的几个,开国领袖也常常挂在嘴边自言自语自编自娱。没有听众,他也不在意。他因此酷爱抗战片,看到群情激昂处便忘情地编起剧情,还感情十分投入地跟着演员大声吼:“为了革命的胜利,为了新中国,冲啊!”哥哥倘若当一个演员,不知会不会很入戏?
他这辈子与职业无缘,他的世界里不知前程为何物。他从前只知道吃过早饭便是把牛赶到田间或者山坡上去吃草。他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但是会尽量遵守一个标准,就是哪里人多往哪里去。在人多的地方,他会专注地看着别人在干什么,随心所欲地问别人一些他道听途说来的小消息。如果别人不太忙,也会搭理他几句,甚至会反过来开他的玩笑,拿他当乐子;如果别人正忙着,多半只是应承一两句便不再作声,只顾埋头苦干。哥哥是不会介意的,晃动着手中的牛绳,耍杂技般自娱自乐地唱自己的歌。当然,哥哥也会时不时一个人,一路唱着不着调的歌,跟在牛屁股后面,牛儿往哪儿走,他也跟着往哪儿走。常常在僻静的山谷里,有潺潺的水流声,有清脆的鸟叫声,有叮叮当当的牛铃声,还有的就是哥哥饱含激情的跑调声。寒来暑往,春华秋实,这每日的寻常事,风不语,又有谁会记得?在曾经还能看到满山遍野桃金娘花烂漫、野果飘香的那段岁月,和哥哥一起上山摘果子吃的时光,想必他也并不会记得。不会记挂太多事,不会被太多事烦扰,自然不会伤春悲秋了。
为了照顾一下哥哥的小情绪,我的包包里还得常备点零食、糖果之类的。见到哥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噌”地掏出一颗糖,剥好再递给哥哥,并且还要严肃地叮嘱一声:“慢点吃!”不过这仪式般的唠叨是没有什么用的,哥哥是一边半敷衍半认真地应和我的时候,一边已经硬生生地把糖给嘎嘣脆地嚼烂,几近囫囵吞枣了。这还不算,即使回家老实交代带了哪些吃的,摆在台面上。依然不能打消老哥的疑虑和好奇。想起当年拿着档案袋到大学报到后,因为档案袋被哥哥的爪子撕开了一道口子,粘起来的痕迹很明显。我被教务处的老师请到办公室像审查特务和犯人一样追根溯源,最后在我的笨舌头百般努力下,才肯相信我不是窃取了别人的档案冒名顶替上的大学。
好奇害死猫啊。
哥哥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偶尔,也只是和村里的人说说话。也许,从小到大有过心事难解怀的时候,他会对天说,对牛说,就是不会对人说他在想什么。只要事情不顺他的意,他就自己躲回自己的屋里自己生闷气。他不认字,但他会翻我的书看看上面的人像和图案,一本书有时一分钟就翻完了,甚至有时书拿倒了也不知道。
不过,哥哥在他认为应该直言坦陈时也是毫不含糊。他就曾当着我的面,在饭桌上夸起许久才又回家一次吃饭的姐姐:“你看你姐,比你靓多了。脸上白白净净,你就满脸痘痘。”朴实无华针针见血,杀伤力就在哥哥的无心之过中锋芒毕露。远香近臭吧,只是哥哥一旦认真起来,我也是够了。
当真是亲哥哥。
对了,老哥排行老六,我也是,借个吉言,六六大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