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爹爹的头七,我们这里管外公叫爹爹,外婆叫家家。爹爹与我相处的时间算不上很长,所以我总以为我对他的感情是不深的。
小时候住在爷爷家的时间比较久,爷爷是军人作息举止,非常的硬派。所以,我偶尔去爹爹家,看他讲话文绉绉引经据典的样子,截然不同的儒雅让我向往又崇拜。
爹爹写的一手好字,到了现在提起他,大家都是夸赞他的字飘逸有体。家中的书柜里有各种字帖。他画画也好,那手又稳又细致。还说他也会拉二胡,但我记事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在家里做鞋子。
他有一只鞋楦常年摆在书桌旁,书桌除了一块可以作业的空位,全部被一层层的皮革和纸样堆满,抽屉里也是满满当当的工具,纸样,还有搜集的一堆扣子拉链这样的配件。他有空就埋在书桌边,所以我每当回想起那个屋子的情形,总是他坐在那里一层层的刷着胶水,一锤一锤……那个时候,家里人人都有一双他做的皮拖鞋或凉鞋。
他是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我总想和他搭上话,但是我什么也不懂。读小学的时候也开了书法课,休假的时候我跟他说“爹爹,跟我刻个章子吧”。他就拿出了石头要我选,问我想刻什么,我装模作样的看着他给我的字帖,最后选了“明月清风”四个字。他细细的描摹,然后一点点的刻着。我跟在后面,特别开心,恨不得自己的书上马上盖满属于自己的印章。还有一次骑自行车摔倒,被他和大姨驾着回到家,他们开始讨论如何给我包扎,两个并不擅长这些的人最后决定每天换一种包扎方式,每天新长好的一块都会被纱布剥开,就这样一个擦伤我竟然躺了好几天。
这样有趣的日子很快因为家家中风而不再。想来爹爹能这样安静闲适的去做这些,全靠能干的家家操持着家中大小事务。从不管些“俗事”的爹爹,按照现在的眼光看来,可以给个直男渣男的称号。再之后房子拆迁,爹爹的书桌,他的那些工具,那些书,花草山石或打包,或清理。我想在这个时候起,他的精神世界随着那方天地的消失开始坍塌。
没有这些后,他更多的时候就是安静的坐在家家的身边,理下头发啊,整理衣服啊,他明白和家家两人在家打纸牌的日子永远也不会有了。他心中的难过外面看上去并不明显,但是除了默默的坐着,他又开始捣鼓起怎么包起椅子的尖角好让家家坐着更舒服,在拐杖上加些垫子什么,手还是那么的巧,两个干干净净的老人这样坐着的画面,让人无比的痛惜。
家家被病痛折磨的第七个年头走了,爹爹的心灵家园也成为了废墟。也是在这很久之后,我和他的接触才开始多起来。一开始他的身体还挺不错,可以到处走走转转,到了吃饭的点可以回家,他喜欢去展览馆转转,但是又很难过老展览馆不再了,他说年轻的时候他们在老展览馆办过展;他讲他有特别好的鞋子的图纸,“那是我在上海学习的心血”;他讲自己心脏不行了,手抖,“不然的话啊我的写字去卖钱”……我们总是笑他,年轻时候清高的不管柴米油盐,现在竟然说起这样淘气的话。可是这样的淘气也被时间无情的拿走了,他的耳朵渐渐听不见,他也不能再出门转悠,他也越来越无法走出过去的岁月。
每年有3个月他会住在我家,所以我常听过他在梦里喊叫,可能年轻时候被批斗的场景又一次出现;我看见他久久的望着窗外发呆,可能在想多年前自己还能站在那个地方做操;我看见他的食量变少,但是又像小孩子一样吃自己喜欢的零食;我听他说他的鞋子纸样,说我大姨肯定给他丢了,实在可惜;我听他唠叨要怎么吃怎么喝才能活得久……这个迂腐又怕死的老头哟。以前,没事的时候我把衣服清出来给他叠,他一层层的铺平,每个边角都叠的那么整齐,这个时候妈妈总说我“你又指挥我老头干活!”我就狡黠的笑着说“我给他找点事情做嘛”。我也会清一些字帖和笔给他,但是他不肯写了,说写的丑了,不写了。我要看他电视,他起先很有兴趣,后来耳朵不好就兴趣缺缺了。
去年九月底,我从三姨家里接他,因为他都听不见,就坐在车里安安静静的。堵车太厉害,我才有空问他这样坐着有没有不舒服。有人跟他说话他立马高兴起来,开始问我导航上红色的线什么意思,问我车载屏幕上的显示,兴致勃勃的像个小孩子。于是每走一处,我就大声喊他看窗外,告诉他这里是高架,这里是东湖隧道,这里是长江.......很久没见的这段时间他更加衰老了,很多事都记不清了,那些曾经要他做的事情他也丝毫再提不起兴趣了,他发呆打瞌睡的时间更长了。唯一开心的是,我给他做饭他还是爱吃的。当今年1月送他离开的时候,他在车里跟我絮叨,我要他宽心,告诉他过几个月我就再接他过来。
只是我没有想到,不过一周多,他就住院了。这个严酷的冬季,让这个已经被岁月和病痛腐蚀的千疮百孔的身体迅速的衰竭。这段时间我总是感到难过,这种找不到出口的难过让我觉得无力。我去医院看他,给他送饭,总是怕我忍不住会哭出来让他多想。过年的时候又把他接回了我家几天,有一段时间他好像好起来了,那一天他还开心的自己站起来推轮椅,天也渐渐暖起来,我们想着这个严冬算是过来了。
初十四的晚上我突然醒来后就再也睡不着,这样熬到第二天不到六点的时候,突然电话响起,妈妈匆忙的跟我说,爹爹走了……
我木然的起来在家转圈走,也说不上什么感觉,直到看见我房间里烘着刚拿回家给他洗的衣服,厨房里放着准备今早给他煮面洗好的白菜,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我总以为我对他的感情是不深的。
葬礼的那天我开车,姐姐抱着他的遗像坐在我的旁边。仿佛间又回到了我接送他的场景,我想起两个月前送走那天的絮絮叨叨,他说:“我这次离开就要死了,我要记住这一天。”他看着车载屏幕说“2018年1月6日,今天的日期是吧?我离开花都(我家小区)的日子,离开我爱的故乡。我要记住这一天,我就要死了,我记得你跟我说的话,你跟我说的话,你对我轻言细语的。我要记得。”
“哎呀,你瞎说什么,我过几个月就接你过来。”
“再见了,花都,我要记得,我脑筋不好了,我要记得.......”
我想我很久都无法获得平静,因为他告诉我了这些,而我仿佛送他到了一个不可回转的境地。
大姨拿出他的遗物给我们选的时候,看见手柄已经被摸的温润的裁皮刀被包的好好的,多年后重新打开,刀刃如同刚磨好的样子。当翻出他念念不忘的手绘鞋样的时候,我的鼻尖酸得难受, “往事勿追思,追思多悲怆。”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好多好看的鞋子,这一刻我有点想做一个鞋匠,让这把刀能重新用起来。我也从没有想过对他的感情,似乎比我想的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