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了五年，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应该与之说再见的人，却是永远没有见过的你。
1-1
第一次遇到阿章是在去年的九月，具体哪一天我忘了，我倒记得是那天早上的十点零一分，因为一分钟前有新品抢购活动，抢购之后必定会有敌军汹涌来袭。
“敌军”是我们对客户的戏称，他们无外乎是催发货的、修改收货信息的、买不到新品来投诉的……没有一个不是麻烦的要求。在这艰难时刻来临前，我们就像枕戈待旦的防城士兵紧盯着电脑右下方的时间表。比喻归比喻，你还真的要把自己想象成士兵，你忽悠走一个客户就当作杀掉一个敌兵，把这当做玩游戏，找点短暂成功感，否则你是挺不过这至暗时刻的。曾经坐在我对面的兄弟就是因为精神一时崩了，没有及时响应客户问话，被扣了很多赞。
阿章混在第一波敌潮中到来。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您好，我是冷风中的一只情迷小雀仔，有什么可帮到您呢？”一有客户来，我预设的欢迎语会自动弹出到对话框中。
“您好。”对方发来的信息。我想，竟然用“您”，而且还不忘加个句号。应该是个彬彬有礼且心思细腻之人，应该不太会刁难人。来访记录栏里显示第一次来访，经验应该不多。也许不难对付。长期和客户斗智斗勇的客服工作让我们形成事先分析来客的思维习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的手机被锁了。”
“你的手机型号是？”
“2S。”
“怎么被锁的？”你这售后问题，在这个时间点来掺和什么，可以改个时间来吗。我现在要急着应付另一位因买不到手机来撒野的客户呢。
“就是被设置了锁屏密码了。”
“您耐心想想您当初设置什么密码来着。”先跟他扯一下废话，把心思对付另一个客户，那客户说要投诉我们的领导，说他搞饥饿营销。你要投诉就去工商局消费者协会啊，向我投诉干屌啊。我想这么说，但我不能，公司聘我们来是为了安抚客户，用我们员工的私底话说就是“挡子弹的”。
“我不知道密码呢，不是我设置的。”是偷来或者捡来的吧？
“谁设置的？”
“前女友。”
“闹矛盾？”
“也不算。”
“分手了？”
“是的。”没矛盾却分手，你要忽悠我至少花点心思吧。
“手机里面数据都备份了？”刷机是解决手机软件问题的万能方法，就好比医生看病，无论什么病先打一针再说。
“没有。”
“可以清除里面的数据？”
“不可以。”你担心什么事情，那事情往往就会发生。这是墨菲定律吧。
“这样您去我们授权的维修点问问维修师傅可否在保留数据的前提下为您解锁的。”是时候把皮球抛给维修师傅了。
“咨询过了，不可以呢。”我还能办呢？我也很绝望。
“那样就没办法了。”
“您在后台就不能为我找一下方法？”
“真的不好意思这个后台也解不了的呢。”伤脑筋呀，看来又是一头犟驴。最不想遇到这种客户了。
“我是你们的粉丝。”
“真的不好意思呀，我知道您喜欢我们，谢谢您对我们的支持，如果可以为帮到您的话我当尽我的涓滴之力，但您这个情况我真有心无力了。”这话术了一天至少要用上他妈的十万八千次。
“噢。”
“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他不说话了。对方如隔三分钟不说话，对话系统就会自动退出。自动退出的，他想扣赞也扣不了了。还剩42秒、41……
“有。”
“嗯呢，还有什么问题呢。”操！
“喜欢《阿飞正传》？”
“何以见得？”
“你第一句说你是情迷小雀仔。该是“无脚的雀仔”转化过来的吧？”
“厉害，给您看出了，您喜欢《2046》？”
“何以见得？”
“您的头像用的是周慕云照片？”
“为什么不问我喜欢《花样年华》？”
“《2046》里的周慕云是有胡子的，《花样年华》里的周慕云没有胡子，您的头像里的周慕云是有胡子的。”
“厉害！”
“彼此彼此。”
“现在很忙？”
“是挺忙的。同时和四个人聊呢。”
“那下次聊吧，下次还能找得到您？”
“很难，我这里有几百号客服。都是随即分配客户的。”
“好吧，我选择相信缘分，您叫阿军？”
“是的。”我的聊天账号昵称就是“阿军”。
“骆以军？”
“可以这样称呼我，您呢？”
“阿章。”
“董启章？”
“您也可以这样称呼我，再见！”刚说完他就下线了。兄弟，你可以慢点走吗，你还没给我点赞呐。
2-1
Q:当初为什么选择在线客服的工作？
小航：我从公司发布第一代手机开始，就已经是它的粉丝了。所以当看到公司招聘的通告后，我就来应聘了。我没有专业的技能，只能选择客服岗位。尽管这样，也算是完成一个小梦想吧。
阿薇：是大学舍友介绍的。她是第一批入司员工，跟我说公司还要招人，问我想不想来。我刚好在上家公司呆得很没激情，想到和朋友一起工作也不错，而且这公司的福利还不错，工资虽然不高，但社保公积金买得很足，比我之前的公司正规得多，所以也就来应聘了。岗位只有客服岗，我原先申请的是热线组，可能普通话不是很标准，被分配到在线组了。
阿军：糊里糊涂地来的。之前我对智能手机一点兴趣也没有。那时我还在用高中毕业时买的诺基亚5320，屏幕小，不能连接WiFi……但对于我来说已经够用了。是挺奇葩的，当然这只针对那时，现在不行了，用惯了智能手机想再用回普通手机就难了。来这里主要是没有找到更好的工作。我大学的专业是市场营销，这个专业太不专业。很多大学都不怎么负责任，对我们完全是个大忽悠，你无法学到比不读这专业甚至不读大学的人更有竞争力的技能。所以无法做一些专业性强一点的工作。对于不需要很强专业性的工作就工资低啊，这种类型的工作能给到本科大学生的基本工资也是两千到三千。我们公司的客服经过稍微的培训就可以上岗，工资也稍微高一点点。所以就来了。
1-2
再次遇到阿章是在十多天之后。
“终于找到您啦！”
“您是阿章？”
“对！是我。”
“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吗？”
“只想和你聊聊。”
“这样啊。”
“忙吗？”
“倒不是很忙。”
“太好了！”
“您专门是来刷我的吗？”记录显示他最近来访已经有一百多次了。
“是的，每天刷十次，刷不到就算了。”
“您的坚持让我由衷感动。”你太无聊了吧。
“第一次遇到如此静如死水地说自己被感动的。”
“言总不及意的嘛，您的2S解锁了？”
“还没，试了很多次，暂时还没试到正确的密码。”
“里面的资料真的那么重要？”
“是的，这是关于我和前女友的全部的回忆。”
“她设置的是混合密码？”
“就是。”
“这就难了，比中六合彩还难。打算一直试下去？”
“当然。”
“因为毕竟也是一种缘分？虽然分手了。”
“对的！知我者莫过于阿军，想看一下我的前女友？”
“想，有照片？”
“稍等。”他发来了一张照片。
“这不是王秀琳吗？”
“你也认识王秀琳？”
“嗯嗯。你女朋友是她？不可能吧。”
“这是王秀琳，我的意思是说她长得像王秀琳。这张照片里俏脸微侧杏眸底垂的王秀琳简直和她一模一样。”
“您没有前女友的照片，哪怕一张？”
“都被锁在手机里了，哪怕一张。”
“之前没想过保存到电脑或者别的什么上？”
“没有，我以为我们可以天长地久，所以没在意保存。”
“您是怎么认识的？”
”在工作中认识的。”
“她是你同事？”
“不是，是我客户。”
“您的工作是？”
“保险理赔。”
“车险？”
“对，主要是车险。”
“介意我猜一下？”
“不介意。”
“一天，你接到一个报案电话。”
“嗯哼。”
“然后，您到现场查勘。”
“嗯哼，你对保险也挺了解的嘛。”
“一般般，和我合租的舍友也是做理赔的。然后你看到了她，她是肇事者，驾驶一台卡宴，容华绝代，然后你对她一见钟情。”
“说得太过夸张，但有点类似的意思。”
“你发现她引起的事故属于免赔范围，不能获赔。”
“嗯哼。”
“然后你做了假报告，最终她成功获赔。她被你感动，然后你们在一起了。是不是这样？”
“你太是神。差不多是这样。”
“我猜的八九不离十？”
“五六不离十。我们的认识总归是有些不光彩。要在这个社会立足总不能事事都做得光彩吧。”
“确实。”系统弹出提示这句话发送不成功。聊天系统故障，对方掉线了。
2-2
Q：喜欢在线工作吗?
阿薇：没什么可挑剔的。公司总部不在这里，在这个城市只开一个客服部门，上下层级比较扁平，大家也比较年轻，最年长的经理也不过三十多岁，平时穿的也是T恤加牛仔裤，背的是双肩背包，让人有种青春和技术宅的感觉，没让人感到其高高在上，坐电梯时自然也不用在意让他先进的礼仪。我之前在其它公司工作过，气氛很官僚，就让人有种尊卑分别之感。他们穿着可能是很贵的polo衫或者西装，是那种人傻钱多的人才会买的衣服，他们的品位也土，所有一切都很土，我就觉得恶心。
佳慧：算不得喜欢吧。这个工作会遇到很多奇葩客户。我本来是一小家碧玉黄花闺女，和他们接触多了整个人也变得粗鲁了，有一次，我对着电脑那边的用户骂出一句“傻屌”，我都不相信是我能说出口的。我觉得这样很没教养，但工作多了，也习以为常了，只是表示一种心情嘛。如果有一天我在工作中死了，毫无以为是被客户气死的。
小航：工作环境是没得说的，明亮宽敞，同时大多数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专科生社会习气还没有毒染，素质还不错。开的玩笑不是很黄俗。只是工作有点而吃不消。刚开始还好，公司的人比较多，除了偶尔要一个人同时解答四个人的问题外，多数是一个对一个或者一个对两个。后来离职的人慢慢多了，我们从上班到下班要一直同时应付四个人。倒杯水喝的时间都没有。太累了。
1-3
我们第三次相遇倒没隔多久，那是第二天的下午。
“Hellow，今天第一次就刷到你了，缘分真的很神奇。”
“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的吗？”
“你明知我是来闲聊的。”
“不好意思，职业习惯。”
“昨天突然掉线了。”
“聊天系统的故障了。”
“我以为是你自己关了的呢。”
“不是的。”我不想多做解释。
“相信你吧。和我闲聊会影响您的业绩吗，您们是按接待量来算业绩的吧？”
“影响不是很大。”
“您们业绩怎么算的？”
“一句话一分钱。”我骗他的。公司恨不得你三言两语搞掂一个客户呢。绩效解释起来很麻烦。懒得打字。
“这样挺好的，太人性化了。”
“我也觉得。”
“那。”
“我。”
“是。”
“不。”
“是。”
“应。”
“该。”
“这。”
“样。”
“和。”
“你。”
“说。”
“话？”
“一字一句不算钱。”
“噢，挺抠的。”
“倒也是。”
“有女朋友？”
“暂时没有。”
“每天下班都做什么？”
“看书或者看电影。”
“你也看书？”
“很奇怪？”
“在中国是挺奇怪的。”
“全世界都一样。”
“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
“看过。”
“有一次我在看的时候，我的女朋友夺过我的书，看一下封面，说，原来您在看《了不起的比尔-盖茨》呀。”
“你前女友很可爱。”
“是啊，已经是前女友了。现在我的脑子里都是她。”
“嗯哼。”我怎么学起他来了？
“每看到一样我们曾经共同接触过的东西，都会想起我们共有的过去。”
“例如？”
“例如她坐过的椅子、例如她买给我的黑色领带、例如她落在我家里的口红，例如那把在某个骤雨天我们在街摊上买的印有魔女宅急便公仔的雨伞。”
“是挺伤感的。”
“我的心绪你明白？”
“或多或少，不打算把她追回来？”
“她突然离开了，像烟一样消失了，我知道她在世界的某一角，但我不知道这某一角是哪一角。”
“没有她任何的联系方式？”
“她的联系方式都换了。”
“这样啊。”
“以后如果你遇见她，你可以跟她说我还在想着她吗？”
“这怎么可能会遇见？”
“有缘自会遇见，她也是你们的粉丝，这手机是她送给我的。说不定也会有手机问题来找你。”
“好吧。”
“她叫欧娌娜，记住啰。”
“Olina？”
“是的，她中文就姓殴，名叫娌娜。依是干脆给自己起了这样的一个英文名。”
“好的。”
“先这样吧，我也要工作了，每次和你聊之后都挺开心的。”
“Me too，希望你能点击窗口右下方的按钮，给我一个评价哦，谢谢！”催赞术语终于用得上了。
“OK”
2-3
Q：你觉得你们公司的产品怎样？
叶子：我一直觉得我们的工作就是一个挡箭牌的。公司一直要求我们注重用户体验，而每款新手机发布都会有这种或那种问题，不是发热问题就是WiFi经常掉线问题；不是自动关机问题就是屏幕显示偏色。我觉得要做好用户体验，就该在源头在研发在品控上做好，故障少了体验自然就上去。不是有故障问题就来我们这里撒野。然后我们尽力忽悠，直到他被忽悠得满意为止。
小航：叶子说的没错，我们的手机的发生故障的情况太多了。领导给我们的解释说这个是我们卖出的量大所以故障的次数自然地多，这个说辞有道理，但很不负责任。他们的故障有很多种。如果是系统导致的可以在系统上解决，如果是硬件损坏了，可以去维修点，但有的是手机自身的配置导致的质量本身是这样的，就只有安抚了，按我们的话说就是忽悠。
大波：这个确实是。有故障就可以拿去维修点维修，但是这个是很麻烦的。他们要工作，维修点上班时间和他们的上班时间几乎一样，9点到下午6点上班。这就只有等到双休日了。如果是周一坏的话，他们要等五六天才能去。如果寄回来，来回也要半个月。不是每个人都会准备一台备用机的。这样还好。如果用户像我父母的情况，住在一个小城镇，他们对手机也不懂，也不会寄快递。手机坏了的话，那就真的真的很麻烦了。
阿军：我们的手机相对比较便宜，我想买我们手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是高中毕业后的学生，家庭不会很富裕。别以为我们国家有钱人多，其实没钱的人更多，富裕限制了很多人的想象力。有可能是她人生第一台手机了——我记得我的第一台手机也是高中毕业后才买的诺基亚5320，1500元整，和现在的手机对比已经贵很多了——我会想象她的模样，她打开手机的盒子，看到手机的一刹那，将会是怎样的兴奋心情（应该和我当初的一样吧），她会拿着手机观摩展玩，虽然手机是金属后盖，有点土，但对于第一次接触手机的人可不会有这个感觉。她会试着安装软件、急着向朋友打电话、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发给朋友。能给别人的那种喜悦是很神圣的。所以我还是希望我们的手机能把质量做的更好一点，不要把他们的喜悦浇灭。我的诺基亚（虽然按配置、按当时的物价来说确实贵了一点）整整陪我度过整整的大学4年呢。现在它还可以用，只是这种配置无法满足我们目前要求的的功能了。
1-4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章来访过几次。几乎每个对话都离不开她的前女友，最后都怏怏而去。
2-4
Q;有没遇到那些让你难忘的用户？
佳慧：这当然有。别看我平时很宅，我却对陌生人很好奇。这个工作可以接触到全国各地的人，通过手机业务的交流，对他们有个大概的了解。做这个工作后我才了解到南方普遍来说比北方富裕得多、生活便利得多。不少北方的用户住的是山区里。买个手机拿个快递都要坐一小时的车。我就很好奇，那是怎样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啊，他们是怎么度过每一天的。我希望有一天能全国穷乡僻壤走一趟，我知道这永远不会实现，我是空想主义者。
阿军：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用户，他是把手机寄回售后总部维修的，在申请的时候，他选择了默认寄回地址，那地址是他老家的地址。他来找我是修改寄回地址。我当时就拒绝了。你知道，修改是可以的，但是需要我填表反馈到专员处理，这个是挺麻烦的，而且我那个时候正和同时应付着四个用户，如果没有必要，在能保证用户能收到的前提下，我们都不会反馈。对方对此也没有大吵大闹，只说好吧，只能新年回去再拿来用了（那时离新年还有三个多月）。我问他具体原因，原来在几天前公司从河南搬迁到四川，他也背井离乡去了四川。有些人为了生活真的没得选。他买的手机也几百块，估计也不是很富有的那种人。我的心当时纠了一下，对他说，你发新地址给我吧，我为您反馈修改。我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他向我撒泼，我绝不帮他改的。
阿薇：我不知道和我对话的人长什么模样，很多时候也不知是Lady还是Gentleman，但我觉得很享受通过他们的对话来想象他们的样子和表情神态。例如，用户按我的指导成功解决问题的时候，他打过来一行字“成功啦！”您知道这三个字再加一个感叹号在我的心中激起多大的作用吗？ 他的眼睛想必因为惊奇而睁得大大的，嘴巴撑得大大的，“啦”字音尾拖得长长的。手机此刻也许被举过头顶，就像一个发光贵物，下面是一双瞻仰的眼睛。我不知道他们在生活中是怎样样的人，善良、温柔、自私、凶恶，但此刹他的心灵是澄明透澈的，就像没被污染的小孩心灵一样。我还接到一个用户，他的手机买了两三年了，一来就简单明了说明她手机的故障，然后一连串打“救救我宝宝[哭泣][哭泣][哭泣]”。仿佛真的是一件人命关天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个求救有多少谐谑成分，但我宁愿相信她的善意。手机现在更新换代如此之快，对于两三年前的旧手机还这么珍惜，我觉得这样的人真好。
叶子：要说难忘的，就是遇到变态了。有的人真的无聊得很，没事就来找我们，一来就让人家叫他老公，不叫就扣赞。很多同事都叫了。我就是不叫，就是不理他，结果被他扣了很多赞。不过有一个我们叫“飞鹰哥”的，虽然有点变态，但人还不错。凡是遇到女客服的就给赞，遇到男客服就不给赞，也不扣赞。
宏文：经常会有只通过短短的文字交流就爱上我们客服的。他本人应该是个死宅。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男客户爱上了我们的一个女同事。你知道，聊天系统的头像都不是本人的照片，只是找几个好看的大头照做代表而已。那男的在不知对方长得什么样、话音是怎样，就喜欢上了我们的女同事了。他恋得很凄苦，求我我发那位女同事的照片给他。我当然没有发，人有梦是好的，我不想破坏他的梦，明白我的意思？
1-5
遇到欧娌娜的来访，大概是在凌晨一点左右。那时候刚好赶上我们这一组上通宵班。
我一开始就知道她是欧娌娜是因为她的账户昵称就叫欧娌娜。
这样的巧遇比夜深遇到鬼还让我心悸。
“您好，我的手机玩着玩着突然关机，无法再开了。”
“手机是完全黑屏，还是一直停在开机界面？”
“完全黑屏。”
“您同时按住音量上键和电源键，看看有没反应？”
“噢，有反应了。正在开机了。您太厉害了！谢谢！亲！”
我是否应该要弄清她是不是阿章说的那个欧娌娜。作为她的前男友，我不知道阿章在她的心里处在何种的地位。我对他们的了解也只是来自阿章的一面之辞。万一她对阿章是深恶痛疾，听到他的名字就奔溃，恨不得一刀把他捅死——就像我曾经的女朋友对我那样。说不定我会被投诉。客户对我们什么奇葩的投诉都有，因为这个事遭到投诉，这也太没面子了。
系统弹出“如再无对话就要关闭对话”的提示，再过三十秒，我们的对话就要自动关闭了。
“是了，您认识阿章吗？”自己怎么那么多管闲事呢？
“嗯，你认识他？”
“是的，您回答得太云淡风轻了点吧？”
“我们早已分手了嘛。”
“也是。”
“他有对你说我们是怎么分手的吗？”
“他说他做了对不起您的事情，愧对您，然后把您给甩了。”
“真的？”
“假的，他说的是您甩了他而有不告诉他原因。”
“噢。”
“你们分手的原因是……”
“您猜猜看。”
“他不够温柔体贴？例如有家暴倾向？”
“再猜。”
“不够自信以致对您做一些很出格的事？”
“例如？”
“找比你丑很多的小三，还故意揽腰摸臀在你面前走过。”
“您再猜。”
“性格孤僻，对您亲人朋友不够友好？”
“再猜。”
“不是很富裕。你们不是同一个阶级。”
“再猜。”
“沉迷自己的梦想，你看不到属于您们共有的幸福未来？”
“再猜。”
“您的父母不同意。”
“再猜。”
“不够帅。”
“再猜。”
“够了，阿章！在猜就猜到阳痿早泄肾透支性生活不协调了。”我估计那边的人愣了一下。
“还是给你认出来了……”他回了句。我敢打赌刚过去的几十秒他真的是在发愣。
“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确实。[哭泣][哭泣][哭泣]”
“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其它的草不如她那样芬芳。如果是你是我，你也会有同感的。[哭泣]”
“也是，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长得和王秀琳一样的话。”
“[哭泣]”
“别哭啦！”
“我想知道她离开我的原因，真的希望找到她好好问她一下呢。这样让我死心也好。”
“上面我猜的都不对？”
“哪有像你这样猜的呢？”
“也是。”
“好了，没事了，先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嗯嗯，再见。”
“是了，你也太迟钝了吧，我遇见你几次，用‘娜娜’，‘娜些年华’的昵称，你都没想到欧娌娜，非得我把她的真名当做昵称才留意到。”
“去！别以为全世界只有你女人才用得起‘娜’字。”
“也是，如今就算在街上看到有‘娜’字的广告语都会让我想到她差点要哭出来[哭泣]。”“好了，睡去吧，比卡丘。”
2-5
Q：你对未来是怎么想的？
小航、暂时先做着吧。客服这工作不能长久做。很多客户以为我们在大公司上班工资应该会很高。其实不是这样，给大公司打工也是打工，而客服岗位不需要很高的技术技能。交了房租水电，吃喝，如果再买几件衣服，去市区逛一下，一个月工资就差不多见底了。不用说买房了，不负资产也算不错了。而且这工作上升空间也有限。这种工作也不会让你越做含金量就越高。
家俊：除了绝望就没有其它了。我不相信未来会变得更好。工资对于我来说也够用，我很少花钱，看的书也不用买，到图书馆借就可以了。大学的时候谈过女朋友，毕业后分手了。再也没谈过。谈不谈也没所谓了。反正不想结婚。更不想要孩子。养得起也教不起呀。在家乡那小城市没有背景没人脉根本过不下去。在大城市没有户口，到时候孩子教育什么的都要钱，那一点工资哪能对付得那么多。之前以为国家开始九年义务免学费是多好多好的决策，到头来国家什么好的决策都和我这外地人无关。那些有本地户口的人本来就有钱有人脉，可以免学费，又可以受到好的公立学校的教育，阶层就是这样形成的。我怕孩子有一天会怪我把他带到这个世上来。听说交了十五年的社保，退休后就有退休金了。到时候看看我能攒多少钱，如果能够勉强用到退休的年龄就不工作了。
阿薇：这当然不是永久的工作。别以为坐在电脑前工作很惬意很高大上，客户的工作很累的。从上班到下班一刻也不停过。也没有任何创意可言。就是来一个客户，打一段术语，跟工厂流水线的工作差不多。而且常遇到素质低的客户。有的时候想问清他具体遇到什么问题，他就直接打一句“你是猪脑吗？”我真想知道什么样素质的人才会对素眛谋面的人一开口就说这伤人的话啊。工作时间三班倒，要上通宵班，吃饭作息不定时，长久下去会搞垮身体的。
宏文：我之前做过好几份工作了。客服的工作我觉得还好了。虽然工资不是很高，毕竟都是为人打工的。但至少比较干净。虽然有时候你不得不忽悠客户，但这些忽悠不是欺骗，而是安抚，把话说得婉转一点，让客户容易接受一点而已。不用像很多工作那样要欺骗要贿赂。如果有其它更好的工作我当然会考虑跳槽，但我已经将近三十岁了。很多企业就已经把三十岁的人排除在招聘计划外了。
1-6
就好像电影里警察总有一两个和自己混得比较熟的流氓地痞，我们也有一些比较熟的常来的客户。他们的来访往往和手机业务无关，纯属闲聊，最后也没有忘记给我们刷赞。这种亲密能够保持长久的不多，他们只觉得新鲜而来，久之就不再来了。因为没有告别，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再来。只是有时候某位同事突然想起似地说某某好久没来了，我们才知道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我以为阿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我有足足三个月没有再遇见他。我们也早脱去外套，换成夏季短装了。就在我即将把他忘记的时候，他却来了。
“好久不见。”
“确实有点久了。”
“前女友的事情解决了。”
“算是吧。”
“什么是‘算是吧’？”
“你猜。”
“在停雪后的第一个清晨她自己回来了，默默地坐在你的床头，你一睁眼就看到她了。”
“你傻呀，深圳会下雪？”
“其实是她并没有自己回来，是你找到了她，然后告诉您离开的原因？”
“你再猜。”
“别玩这套了，到底怎样了？你们。”
“哎，还是找不到她也找不到答案呀。”
“这样啊，是了。我在论坛上找到网友分享的解锁经验，你可以参考一下，不过这个不是我们官方认证过的，是会有手机资料被删除的风险，我可以发给您参考一下，你自己好好斟酌衡量一下。”虽然我们算是比较熟，但责任还得甩给他。
“不用了。这个已经不需要了。”
“嗯？”
“手机被我扔进河里了。”
“太可惜了吧。”
“如果不扔，跳进河里的可能是我自己。”
“有这么严重吗？”
“嗯。那一次我站在桥边，看着桥下的河水。想着自己如果跳河的话，在将跳未跳的那一瞬是多么难的一个抉择。”
“然后呢？”
“我很想体验一下选择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是何种感受。”
“然后您就把手机给扔了？”
“嗯呢，我觉得把手机扔到河里的一刹那大概和自己跳河前的感受是非常相似的。”
“手机是无辜的。”
“我也知道对它挺残忍的，但当时我真的把这个灵魂都寄托到手机里面了。通过它，我看到周围的东西不断上升河水不断向我逼近，当它入水的时候，我也有一阵溺水的感觉。”
“想法够文艺的。现在解放了？”
“算是吧。”
“那好。”
“我今天辞职了。”
“要换工作了？”
“算是吧。”
“下一段话有点长，稍等一下。”
“好的。”
“把手机扔到河里后几天我请假去了广西旅游。从我这里去广西的高速公路竟然横跨过我家的那个小镇。您要知道我的家的那个镇是一块狭长的区域，中间有一条很长很直的主干道，高速公路就是在这主干道上横跨过去。那时候是九点多。主干道旁的路灯亮着橙色的光。这条道通向我的中学，曾经不知多少次我都踩着单车往返学校呢。远处是镇民的住宅，那里的灯在九点多的时候已经灭了一大半。我在想还亮着灯光的人家目前在做什么呢？我又想起了我曾经下晚自修踩单车在高速公路下经过，也会好奇高速路上的人乘车会去哪里，将会有哪种生活在等着他们。在那个时刻，我开始想回家乡生活了。回去的话我的生活或许会安稳一点。像父辈那样。”
“小城市生活不容易，除非家里有背景。”
“我家在那个镇就是有背景。”
“那还好……”
“我觉得自己很无用呢，当初还热情澎湃地要到大城市创一番事业，但实际的和想象的有很大差距啊。”
“能随愿的就不是生活了。”
“有道理。嘿，推荐你看一部电影。”
“哪部？”
“《绝美之城》，一部意大利电影。”
“我看过了。”
“你有多内向啊，什么电影都看过了。”
“既然做什么都是徒劳，干脆只看电影嘛。”
“电影里有个场景让我体会很深。罗马诺要回乡下，来向捷普告别，他说他在罗马生活四十年，最后他觉得他唯一要说再见的是，是他——捷普。我现在的心情就和他类似。我在这个城市工作生活了五年，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觉得应该与之说再见的人，却是永远没有见过的你。”
“这说得点伤感了。”
“真的。我估计以后不再来了。我觉得要把之前的生活完全割舍掉才能过得好以后的人生。”
“好吧。祝你找到自己喜欢过的生活[笑脸]。”
“谢谢，再见！”
“再见！”
2-6
Q：你对公司的评价是？
阿军：我们公司还是有值得称赞的地方的。国货曾经一直给我的印象是劣质、服务低下，这来自于我中学时候的一次不愉快购买经历。那时候我用攒了很久的早餐钱买了一部“清华紫光”MP3，没摔没碰还没到两个星期屏幕就不能显示了，惨光一片。拿去售后，购买的时候服务员热情洋溢给你耐心详细讲解，售后的时候就对你翻白眼了——是真的翻白眼。修好之后她竟然要收费。说好的保修一年的呢。她说换屏幕是不保的。我那是还是一介斯文书生，不好发飙，而且我那里是小县城，你争取权益旁人当你是在搞笑。自那以后我发誓不再购买国产电子产品了，后来买智能手机，我宁愿买window系统的诺基亚也不买国产手机（window系统的真心难用）。不过在我们公司工作后，我看到我们公司真的是在用心做产品的，是有抱负的。我也对我们国货有了一些改观，我们国家目前还是有一部分企业在用心做产品做服务的。
佳慧：我是为了混口饭吃才不得已上班，所以一向对工作过的公司都没有什么好感。所以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能通过对比来说，相比其它同行业公司，咱公司还是很不错的。我不知道我们的用户的手机有那么多问题，我自己在用我们的手机，我也给爸妈买了两台，都很好用，没有故障过。而且价格低，品质虽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也不差。我也用过比我们贵很多的友商机子。没用到一年就卡成什么样了。那些机子价格高不是因为好用，而是把价格开高才会有人买。人有时候就是那么奇葩。
1-7
阿章真的不再来了。
后来，公司业绩不好，为了节约成本，把客服业务承给了外包公司，我们部门要被撤销掉。在撤销之前，每月对员工实行了末位淘汰。
淘汰从五月份开始。
我们的部门原来有将近200人。后来变成了100人。然后是70，然后是50，最后是30。就像在时光里兀坐的槁颜老妪，枯发一纠纠地掉落。我觉得这种末日之感自有其美感，所以我依然每天都认真接线，最终进入到被遣散的最后梯队里。
我偶尔也会想起阿章，我不知道我在他的心里占着是怎样的地位。我是他唯一觉得要说再见的人意味着多大的分量。想起一座橙光泼洒的夜间城市，他此刻会在那座城市里做着什么呢？
有时候我会戴起耳机，听王秀琳唱的《有种爱》。王秀琳也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位明星。这首歌在我小时候听过。那是在一档TVB儿童节目“至net小人类”里播放的。
“这世上传说有种爱
大过天使的本领
亮过一生看的星”
201×年××月××日下午6点。
“这样，手机的问题都解决了吧。”
“是的，你太厉害了，非常感谢。”
“不客气。这样，你那边点击一下我的头像，可以告诉我一共接待了多少位用户了吗？”
“好，稍等。”
“嗯呢。”
“接了33969个用户。”
“已经接了三万多个用户了呀，你是我在这个公司接待最后的一个用户了。明天我不在这里上班了。真的很高兴您作为我最后的一位用户。”
“你要转换其它工作了吗？”
“是的呢。虽然我不在这上班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继续支持我们公司哦。”
“说实在的，这个手机如果再坏，我以后也不会再买你们的手机了。”
“这样啊……”
“嗯，希望你前程似锦哈。”
“谢谢，以后有缘再见。”
“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