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消失的武侠
原创: 博睿博睿说11月28日
前段时间,因为金庸先生的过世,我和几位同事一起讨论关于武侠的问题。一直想把自己的观点做一些整理,今天就把它记录下来。
这个问题是这样的:中国的游戏产业,从20世纪90年代起,武侠就是其中一个很受欢迎的题材。在以70后、80后为核心的游戏用户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喜欢武侠的,市场上也产生了《仙剑奇侠传》、《剑侠情缘》、《轩辕剑》这样的一些现象级产品。当然,金庸古龙等大师的作品也悉数被做成游戏,比较成功的有《金庸群侠传》、《天龙八部》、《天涯明月刀》等等。但随着90后逐渐成为游戏主流消费群体,武侠题材逐渐式微,变得不温不火甚至边缘化了。我们探讨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90后的群体普遍对武侠失去了热情?
考虑这个问题,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什么是武侠”。
现在我们看的武侠,其特征更多形成于唐朝。那个时代有很多文人写了不少的传奇故事,比如著名的风尘三侠。他们往往拥有高强的武艺或绝技,游走于世俗界限的边缘,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最终归隐江湖。写这些作品的文人,往往都是科举失意,无从发展,便只能回到书斋,去写自己理想的世界。是的,武侠世界,就是这些读书人的“二次元”。在这个想像的世界里,他们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力量——高强的武艺,拥有了改变甚至重塑社会规则的机会——快意恩仇,还拥有了一个桃花源一般的社会结构——帮派或者组织。这些元素,在后世的武侠作品中也被逐渐继承和沉淀。
仔细拆解武侠的世界,你就能找到对于当时社会的对应。比如很多主人公,都是因为奇遇拿到了一本秘籍,然后苦修多年,出关后天下无敌。这种感觉其实很像科举制度中“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不管是郭靖苦练降龙十八掌,还是张无忌掉到洞里修炼九阳神功,说的都是这样的故事。而在这之前,这些主人公往往都被虐的千疮百孔,直到修成绝世武功才能咸鱼翻身,这不正是穷书生们屌丝逆袭的经历写照?“武”,是文人们想像的力量,而且他们为“武”构建了“文”的美感,形成了一种特别的美学。比如谦谦君子段誉就要学会北冥神功和六脉神剑这种一道一佛的武功,才配得上他的学识和身份。这绝不是南海鳄神岳老三,动不动就拿剪刀剪人脖子这样的粗鄙可以理解到的。
简单的说,文人想像的武,不仅要厉害,而且要帅,要有内涵。但到了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人们视野的开阔,一方面90后年轻人对力量的想像已经多了很多。不管是枪械、机甲还是超能力,都要远好于简单的武功——何况武功想像中还有“左脚踩右脚就能飞到天上”这样的致命逻辑破绽。二方面,年轻人的审美已经不再是古典中文世界的含蓄,文化结构也不是儒释道三家的内核。所以他们对武侠之美的理解不再那么深刻,替代品也多了很多。
武侠世界的第二个特点,是文人们描述了一个很优美的桃花源。这个很好理解,自从陶渊明将桃花源形象化以后,这便成了文人心中共同的审美意向。特别对于那些失意之人,更是如此。桃花源描写的,是一个小国寡民的生活:人们住在一个小的村落,经济自给自足,丰衣足食。人与人之间构建一个和谐的熟人社会,正可谓“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在这样的社会结构里,如果正好有一对师兄和师妹,那就会从青梅竹马到暗生情愫,最后发展出一段段美好的爱情故事。武侠小说中非常善于描绘这样的场景,最典型的就是令狐冲和岳灵珊年少时所在的华山。当然,也有一些决绝的,只属于两人的世界,比如神雕中的古墓。至于黄药师的桃花岛,本身就以桃花为名,想要构建的也是一个师徒和谐的世外之地。
武侠世界中对桃花源的描述,是以中国民间的乡里生活为依托的,是一种熟人社会的结构。这里的人讲“情”,而不是江湖中冰冷的“利”。随着国家越来越现代化,越来越城市化,人们逐渐适应了城市陌生人社会的合作,而淡化了熟人社会的人情。如果说70后、80后还有走出乡村,进入城市中的不适应,以及偶尔想起过去的经历;那么完全出生在城市中的90后,对于熟人社会是完全陌生的。当他们遭遇挫折的时候,就怎么也不会退回那个桃源,因为他们从未身处其中过。当然,城市化还没有完全完成,一些人还拥有熟人社会的经验。这也许能解释武侠和同样内核的仙侠,在四五线城市的市场,为什么依然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城市化和陌生人社会,还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个人虽然独立,但要靠一己之力去改变社会,重塑规则,却是不现实的事情。在古代,一旦被皇帝赏识,拜将封相,那就真的有机会可以改变社会的规则。所以诸葛亮成没成功并不重要,能受知遇之恩,一展雄图,才是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武侠世界中,大侠们快意恩仇,就是不满于现世的规则,而用自己的力量重塑一切,并得到周围人们的倾慕。
在武侠世界中,获得盟主地位以后,人们又会生出两种不同的情怀。一种是出世的:虽然我已有天下绝学,但能做到就够了,不需要纠缠太深,正所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另一种是入世的,那便是要用自己的绝学,为苍生求幸福,所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大部分武侠的逻辑,都属于前者,比如大诗人李白,就深受这样的观念所影响。但这种出世的情怀,始终使武侠文化无法登堂入室。而金庸先生的伟大之处,就是带入了一种入世的情怀,让武侠有了一个新的高度,从而登上了大雅之堂。
但遗憾的是,不管是出世,还是入世,都似乎不是90后们关心的问题。出世太超然,太装,偶尔为之可以,经常这样不行;至于入世,当然更不是他们所追求的东西。他们虽然也追求能力,但也不愿意太神话,他们希望有一些接地气的现实感。这方面漫威做的更好,他们的超能力者都具有凡人同样的问题,比如钢铁侠也曾经怯弱,绿巨人也选择躲藏。这种更人文主义的设定,比起武侠那种完全的全能自恋,更能被现在的人们所接受。
所以,武侠世界,作为中国传统文人构筑的二次元世界,已经在现代的社会中濒临崩塌。不管是想像的赋能体“武艺”,社会的母体“桃源”,还是那种只有光没有影的一元塑造,都不再是现代社会主流所需求的。如果说70后、80后在父辈的影响下还有一些残存的文人情怀,那么90后就真的是新中国第一代新新人类,他们需要的,也许真的不再是武侠。
当然,武侠也并不会完全消失。90后的世界是多元的,多元就意味着也会拥有武侠的一席之地。另外,70后80后,依然有对它的消费诉求。但我们必须接受的事实是,除非对其内核中的要素做深刻的升级和变革,它确实很难再像过去一样成为一种主流的文化审美了。
但这些内核如果都被改变了,那武侠又何以成其为武侠?也许金庸先生对自己一生的描述也是对武侠的描述:那就大闹一场,悄然离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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