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弃》的主人公图林是一个“自愿失业者”、“自由哲学家”。他原来是一个“体制”中人,拥有一份人们所羡慕的工作,过着常人看来适意的生活。然而,作为“这一代人中的一个例外”,他突然(其实并不突然)陷入了存在的困境:他察觉到自己的工作本身的无意义,他发现了“体制”之中无处不在的荒诞;他感受到语言的混乱、世界的混乱……最后,他决定在这个遗弃了他的世界上“消失”,连他关于这个世界的思考——《一个业余哲学家关于生活的证词》,也一并销毁(这是他对最好的朋友韦之的委托,然而韦之没有照办)。
图林从一份关于“延期”举行会议的通知(实际上,会议早已取消,但为了不影响“积极性”而通知为“延期”)中看穿了自己和整个办公室所做的不过是这样一些毫无意义的工作,并深感自己和“体制”中的所有人都受着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忙碌”于各种“会议”与“延期”之类的通知和准备“工作”中。到头来谁也不知道自己听从的是谁的命令,只随着“体制”中的运行机制因循而麻木地进行着一切。正是从这些人所共有却无人质疑的工作经历中,哲思敏感的图林察觉出了其中的荒诞。
图林在日常生活中同样是敏于思考的。他善于发现身边人、事的混乱和荒诞,从人们对待“反常”事物的态度中、从人们习以为常的现象中,形成他对人们的轻蔑乃至敌视。他对任何人都不关心,包括行将就木的外公、朝夕相处的外婆。他蔑视自己的父亲。他由于服从“体制”安排而与女友分隔两地,最终导致分手以及随着而来的许多荒诞……
图林在退职之后,去了他表姐家里,花了三个月完成了他的哲学史著作。再后来,他“遗弃”了这个世界。
在这个混乱、荒诞的世界上,图林不愿意苟且于其中,除了“消失”的抗议,似乎也别无他法了。但我相信,任何一个并未彻底悲观的人,任何一个非虚无主义者的人,都无法认可他以这样的方式与世界决裂、与人生决裂(当然,事实是,现实生活中极少有人像图林一样,对世界体察得那样透彻,以致他的悲观也如此的深刻)。
我想起了我的一个“消失”了的朋友(我一直对他的“消失”难以忘怀,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提起他)。在他的“消失”成为事实之后,我会不时地想起他。我不清楚他是否也像图林,有着那样一颗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混乱、荒诞的心灵。然而,从我所知道的一切看来,确实没有任何其它足够充分的理由能够解释他的“消失”。如果真是那样,那么他留给我的一句话:我有必须离开的理由。也许应该置换成:我有太多不能留下的理由。他未必真有离开之后的明确方向,却一定有许多原因使他否定自己现时的“存在”,以致“消失”成了他对一切的抗议。遗憾的是,我没能担任韦之那样的角色,窥探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而更遗憾的是,他选择了图林的道路,留下了许多困惑给没能成为韦之的我。
当我正为图林的选择而倍感沉重时,失望地合上书的那一刻,我几乎同时地顿悟了。小说中的图林“消失”了,那是图林的选择。然而,我手中捧着的《遗弃》才是作者的选择,真正在现实中发生了的事实。我相信图林关于世界的体认一定也是作者的体认,而作者也一定在心中经历了激烈的斗争:是否像图林一样,以“消失”的方式“遗弃”这个世界?值得庆幸的是,《遗弃》才是作者最终的选择。我相信,《遗弃》的存在是作者像图林一样陷入了虚无的深渊之后从中突围的战利品。正是通过《遗弃》,作者完成了对“消失”和“遗弃”的超越,得以重新“进入”世界。这种发现的惊喜,让我感觉自己好像从虚无的空中飘荡了好久,最后终于又回到了坚实的大地上!
《遗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图林选择“消失”的无声而强烈的否定。这一否定,牢牢地根植于对大地与人生的执着之爱中,是一种迥异于图林的“入世”的反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对绝望的反抗)。我想,这对于许多潜在的图林们是一声强有力的召唤,使他们得以回到人生的大地上。
是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