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月色带着朦朦睡意,有一搭没一搭地洒在我身上。我拖着有些闲散的脚步,走到小区门口。4月份的厦门骤然入夏,即使入了夜,空气中还隐约流淌着白日的热浪,一波一拨地。
偶尔,也有阵阵的风。便贪恋似地,尽量伸展开自己,任由它们在皮肤上绕啊,绕啊。从脚踝,胳膊,脖颈慢慢绕上来,蹭到了下巴,耳垂,鼻尖儿。那裹挟在风里的悠悠花香,就那么地渗入我的肺腑,害得胃里一阵空欢喜。
“来这儿都有大半年了。”我自言自语,右手安抚着肚皮。虽然还是听到了它颇为不满地抗议,我却幸福得直想呵呵笑。我知道,要是我告诉母亲:大半夜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闻到隐约飘来的桂花香,刚刚塞满的胃竟错以为,是母亲的桂花糯米藕,毫无抵抗地又饿,而且,连我竟然也控制不了。
她肯定也会幸福得笑出声来。然后说,让我带着它明天去吃好点~
母亲的桂花糯米藕,真的是一绝。以至于,我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如我这般幸运的孩子,能够吃到她做出来的桂花糯米藕。她曾教我,第一步煮藕是关键。她煮藕,不是用白水煮,而是在糯米藕半熟未熟之际,再换成桂花茶来煮。这样煮出来的藕,用白砂糖文火煨,淋上红糖汁和糖桂花,就异常清香软糯。
之后,一个人生活时,我也多次尝试去做。总觉得不是那个滋味。在数次实践中,我忽然明白,母亲的桂花糯米藕,我贪恋的,并不是记忆里味觉的味道,而是记忆深处嗅觉的味道。是她每次端来时,身上所扑过来的隐约桂花香,是她站在我身旁,看着我饶有兴味吃个不停时,我鼻尖儿上,头发丝儿里,都被慢慢包裹起来的桂花香。那,才是母亲的味道。
那是我,离开她,就再也搜寻不到的味道。
去年6月份,盛夏。我回家的那天,天热得不像话。也不知道怎么想到要回家,我没有同任何人讲,就坐飞机,转高铁,好像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站在了家门口,脑中一片空白。我正兀自编着回家的理由,门忽然一开,母亲就看到大包小包站在门口,有些彷徨无措的我。
“你回来了?”
“嗯。”
母亲放下准备去扔的垃圾袋,帮我把包和行李箱拎进了门。我茫然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又去拿了一条湿毛巾过来。她一边帮我擦汗,一边说着天有多热。我点着头,点着点着,就想哭。母亲就又帮我擦着汗,又帮我擦着泪,虽然还是说着天有多热,我却能感受到,她同我一样难受。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天天闷在家里,没有出过门。母亲什么都没有问,我也没有说。只是,父亲笑我像小孩儿,凡是见着母亲的地方,我总要跑过去抱着她。她在厨房里忙活,在客厅里看电视,在阳台上晒衣服,身边肯定有我。那时候啊,就觉得,光是抱着我的妈妈,我就会慢慢变得有力量。
我一直在等着自己,变得有足够的力量,却面对,理想和现实。
有一天,厨房里飘来悠悠桂花香时,我才知道,原来,八月份说到就到了。
母亲端上热乎乎的桂花糯米藕,随着她的靠近,渐渐氤氲过来的浅淡桂花香,我觉得我还是那么幸福。生活即使有再艰难的时刻,我还有退路,我还有母亲的怀抱,我还有鼻尖儿上的桂花香气。我把糯米藕满满地塞在嘴里,这一大口的甜滋滋,再也没有任何美味能够比得上。
母亲告诉我,其实桂花糯米藕有很多种做法,有的人不愿意太甜,有的人不愿意太粘稠,所以会少放糖,少熬汁。或许那样的吃法比较健康,但是,桂花糯米藕就本该是甜滋滋,香糯糯的啊,这是属于桂花糯米藕最佳的搭配,只有这样,才能让桂花,糯米,和藕的结合产生最醉人的口感。这也是,食材本身该有的温度。
听完,我竟然又有些想哭。我懂,母亲在告诉我,我该还是这样的我,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不与理想迁就,不向现实低头。这样子的我,才会拥有发自内心的快乐。
8月下旬,我便又再次远行。重新收获了力量上路,内心坚强了许多。一直以来,我都是靠着味觉辨识,凡是曾去过的地方,回忆里先跳出搜索的,必是吃食。这样,才多多少少会觉得,我回忆里关于那块土地的滋味,有些酸,有些甜,有些朴质,有些腻味。唯有母亲,我用嗅觉记挂着她的桂花香气,只要一出现,便会牵引着全身的细胞翻腾活跃,舌尖上的甜,脑海里的念,还有心田间的暖……
4月份的厦门到底是热,催着开花的早桂,香气一阵浓似一阵。每次路过门口的桂花树,我便深深吸进一大口。我爱这或浓或淡的桂花香,更爱着这身体里一股脑儿涌动起的幸福,最爱的是,我那做着全世界最好吃的桂花糯米藕的妈妈。
我在梦里曾一度幻想,母亲是我家门口的那棵桂花树。我在今天打电话告诉她,她在电话那头笑,我也幸福得呵呵直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