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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剑锋紧踩油门,将怒气合着汽油一道踩进引擎里,让它们充分燃烧并挥洒在路面上,他没有回家,一个人七拐八拐毫无目的的到了新布莱顿海滩。赤着脚步入沙滩,沿着海岸线烦躁的踢起沙子,踢累了,摆开大字的躺在沙滩上。海风夹杂着海盐的味道在身上吹过,天上干净的没有一丝云朵。偶有几只海鸥飞过,撕开眼前的画面,但马上又合上,依旧是望不尽的蓝天。
他昏昏沉沉的在沙滩上睡下,不知过去多久,天色变得昏黄。感觉有影子罩在他头顶,他伸出手晃了晃,发现的确是影子。于是仰起头往头顶的方向看去,有人正蹲在他身前,恰好挡住西沉的夕阳。由于逆光看不清人脸,他忙翻身从沙滩上爬起来,仔细打量起对方。对方站起身,米白色的女士遮阳帽下是简洁干净的齐肩短发,皮肤白皙,架着一副很大的墨镜,波西米亚风格的彩色连衣裙罩在一个身材娇小的亚洲女生身上,总有着画里的味道。徐剑锋似是哪里见过她,但又想不起来。一手遮着光,眯起眼问:“你是?”
女生脸上绽放起笑容:“徐桑?是徐桑吗?”
徐剑锋被叫了一个愣:“徐桑?我叫徐剑锋,不是什么徐桑!”
女生又回:“徐桑,我是KYOKO,您还记得我吗?”边说边摘掉墨镜和帽子。徐剑锋这才认出是他曾经救起来的日本女生,仿佛一切都时光如昨,结结巴巴的说着:“你是那个那啥KO?”
女生见徐剑锋认出自己,开心的点着头,接着整理装束很正式的深深鞠躬。徐剑锋能明白这是KYOKO在向自己表达救命的谢意,只是并不习惯如此严肃认真。
“行了,别鞠躬了,以前的事咱不提了,别一见面就鞠躬,跟遗体告别似的。OK?我的意思是,以后,鞠躬地不要,好好地说话,你地明白?”徐剑锋也不管眼前的女生能不能理解,中文掺着英文一起扔过去。接着又好奇的问:“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又要来跳海吧?”
女生摇摇头:“请不要笑话我,我是不会再做那种事了。我今天刚刚回到基督城,想要来这里看看。我每天都在祈祷,期盼有一天可以再次遇到您,看来神明是听到我的祈求。”说着双手合十微闭双眼感谢苍天。
徐剑锋似懂非懂的看着,等KYOKO开双眼后问:“想见我?为了说感谢?”虽然徐剑锋英文依旧算不得好,但毕竟比半年前精进些。
“是的,我还没有当面向您道谢过,所以想找到您向您当面致谢。”
徐剑锋觉得日本姑娘懂事,于是问:“你可以去我家找我,忘我住哪儿了?”
“我去过您住的地方,但您不在家。我见到过您的朋友,留下了我的联系方式,他没有转交给您吗?”KYOKO睁大眼睛问。
徐剑锋这才想起汪春被打后给过自己KYOKO的联系方式,当时自己随手扔在一边,此刻不免心中有愧:“啊...救你是一个小事,换谁都会救你,我们中国雷锋就这样,雷锋你听过吗?”
KYOKO并不知雷锋,愣过一下:“可当时没有别人那么做,只有徐桑,所以这对我很重要。”说着又鞠上一躬。
徐剑锋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如此正式的道谢,他很不适应。赶紧换个话题问KYOKO这次是不是又来旅游,KYOKO摇摇头说是来念书。他又想起上次KYOKO离开时都未知缘何自杀,于是好奇问:“我记得你上次是旅游,怎么就想着自杀呢?”
“那个时候我的家乡发生地震,引发...海啸,我的亲人们都不幸去世了,一个人也没有活下来。”女孩说着低下头去,徐剑锋听到女生的遭遇也不免感到惋惜。看着渐渐默不作声的KYOKO,徐剑峰突然抄起她的手:“走,哥先带你去吃饭!一家都死绝户了,这惨的!先吃饭!吃饱了不想家”
KYOKO惊讶的看着徐剑锋,看的徐剑锋有些不明白,便向KYOKO连比划带说:“没听懂?吃,吃饭,哥哥我请你米西米西!米西地干活!”
KYOKO说是应该是她来请徐剑锋,徐剑锋听完大笑:“你这日本妹子还挺讲究!走吧,还是哥请你吧,你知道基督城哪有日本餐馆吗?”KYOKO点点头跟着徐剑锋走出新布莱顿沙滩。
坐进车里,徐剑锋让她指路,自己则一半英文一半中文再加一大半的比划跟女生聊起天来。说也奇怪,就这样毫无章法的聊着,徐剑锋竟忘却了柳眉对他的奚落。心情不自觉的爽朗起来。
车开进城里,停在卡西卓广场不远处,路南有家不大的日式小馆,名叫‘春驹亭’。这条路徐剑锋以前经常走,却从没注意过有如此一家日料店。两人走进店里,里面坐着三两个客人,全是日本人,KYOKO跟他们打着招呼。徐剑锋在一旁看着就想笑,就觉得这些人见面就跟捣蒜一样,脑袋动的比嘴还密。他又打量着店内的装饰,一面墙上贴着浮世绘,是一群穿着兜裆布的小人在海上捕捉一头长着鳞的鲸鱼,鲸鱼还有张人脸。另一侧是面留言墙,满满的写着不少日文,日文里不少是中文字。徐剑锋觉得很有意思,而且连猜带蒙的还能明白一些,胡乱问KYOKO上面写的是不是‘到此一游’的话。
小店的菜单就在桌子上,点餐就在餐单上打上对勾,KYOKO双手递过菜单让徐剑锋选。徐剑锋也没客气,拿过来就在有汉字的后面划勾。等他画完再给KYOKO,KYOKO看了看睁大眼睛小心翼翼的问:“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吃吧,我请,你们日本料理道道菜就给那么点,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肯定打小就没吃饱过,那么命大的活过来还不多吃点。米西,敞开米西。别给哥省钱,哥现在就他妈恨钱。”
KYOKO把点餐单送到柜台,简单聊过几句坐回在徐剑锋面前。徐剑锋接着在新布莱顿海滩边的对话继续问她。“你这次回来后准备从语言学校念起?”
KYOKO摇摇头:“我在日本已经申请好在坎特伯雷大学念大一。”
徐剑锋一脸惊讶:“凭什么我们中国人去坎特伯雷大学又是他妈的要考雅思,又是要拿国内的大学公证证明,你们丫的日本人就能直接上?”徐剑锋很不服气,只是因为着急,说的全是中文,听得KYOKO一脸茫然。待徐剑锋想要用英语讲得时候,又不知该如何表达,于是无奈的摆摆手。
“徐桑,您在新西兰是做什么呢?”
“等会,我叫徐剑锋,不叫徐丧,死人才丧呢!”徐剑锋不知日本人称呼先生的发音是“桑”。KYOKO没能明白徐剑锋半中半英的说话内容,只好按照徐剑锋强调对他的称呼去叫他,不在加上‘桑’这个敬语。
日料店的服务生将菜一道一道的端上来,徐剑锋递给KYOKO一副筷子,自己刚准备夹一块“天妇罗”,却见KYOKO双手合十拇指间横扣着筷子念了句日文。徐剑锋问她说的是什么,KYOKO解释是‘开动了,我要开始吃东西’的意思。徐剑锋听着直笑,告诉KYOKO吃就吃呗,吃个饭还要打个招呼,那活着还不累死。KYOKO告诉徐剑锋这是在请身边的神明允许,原谅生活工作还不够努力的她暂且吃一些东西,算是跟神明告假的意思,且反问中国人难道不这样吗?徐剑锋摇摇头,告诉她中国人吃饭只取决于肚皮不取决于神明,中国人的神明就在肚子里。KYOKO认真的听着,压根没看出徐剑锋是在唬她。
服务员又送上一大瓶清酒,徐剑锋倒上一杯一口气喝下去,打个嗝,接着又给自己满上。KYOKO看着徐剑锋一杯一杯的喝,劝他不要喝太快。徐剑锋说日本酒没劲,自己没问题,于是半瓶清酒瞬间一个人喝完,突然想起KYOKO一开始问自己在新西兰做什么,便对她说:“你刚才问我在新西兰做什么,我来念书。不过书念的不太好,现在还在语言学校。”
KYOKO迷惑的问起徐剑锋的年纪,得知24后不解地问:“为什么不上大学呢?您和我二哥年纪一般,他若是在世今年该念大四,您怎么还在语言学校呢?”
徐剑锋被如此一问,不禁想起出国快有一年的时光,可好似还在原地不动。他摸着自己的下巴,双眼盯着酒杯,难得的深沉:“说的也是啊!这是为什么呢?”
KYOKO看着深沉下来的徐剑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乖乖坐在一边。过了半晌,徐剑锋用中文道:“太任性了吧!”KYOKO有些不解,想要问问‘太任性’是什么意思。可徐剑锋也不知如何解释,他再次摆摆手选择放弃。
吃过饭两个人留下联系方式,徐剑锋问KYOKO住在哪里,自己要开车送她。KYOKO说是和一些日本朋友住在一起,可以自己回去。清酒的后劲很大,此时酒气开始上头。徐剑锋的大男子主义被激发出来,坚持要送KYOKO回去。说着便起身结账,KYOKO抢在徐剑锋身前在柜台处和老板一边叽里呱啦的说着日语,一边取出钱包刷卡。徐剑锋晃着也来到柜台前,从怀里取出钱包但并未打开,手又再次伸进怀里掏出一张卡。拦住KYOKO醉醺醺的对着老板说:“woman,pay money,not
good,man,not面子。”他边说中文边拍拍自己的脸。然后看着那个小饭店的日本老板,得意的将手中的卡递过去补充道:“you know?”
小店老板貌似明白,又看看KYOKO,KYOKO羞俏着点点头。
结过帐走出小店,晚风轻轻吹过。借着风,徐剑锋肚里的清酒直撞上头,连车钥匙插进锁孔都很费力。好不容易开上车,却是歪歪斜斜。他也意识到自己喝多,尽力车速放慢。他低估清酒的后劲就像中国低估日本一样,在近代史上醉的一塌糊涂。
车刚开到海格利公园,徐剑锋便将车停在路边,他已经头晕的难过,连比划带说的对KYOKO道:“我今天心里有事,喝醉了。八成送不了你了。这时间还有巴士,你先回家,再晚就没车了。”徐剑锋刚说完推开车门吐了起来。
KYOKO忙取出纸巾递给徐剑锋,轻拍着他的背,徐剑锋又吐过几下,胃里感觉比刚才舒服些,头上却开始天旋地转。幸好夜风清凉,吹在面上算是舒爽。
海格利公园是处纯天然的森林公园,免费对市民开放,所以没有围墙,从任何一处都可以踩着草坪走进去。徐剑锋踉跄的下了车,解开衬衫领口,走到临近的大树下一屁股坐下,靠在粗壮的大树再没力气站起来。KYOKO也跟过来,半蹲半跪的在徐剑锋旁唤着他。徐剑锋此时以顾不得说英文,张嘴就是地道的北京话,指着巴士站:“你丫赶紧走,晚了,没巴士我又送不了你,怎么办?”
徐剑锋说的都是中文,KYOKO扑闪着大眼睛一句也没听懂。他看着日本姑娘犯傻的样子着急挤出句英文:“YOU,BUS,GO HOME,NOW!”
KYOKO这才听明白,但是指着徐剑锋问他怎么办?徐剑锋摆着手:“你的,甭管I,I有招儿。能听话的干活不?HOME,GO”
可任凭徐剑锋如何轰她离开,KYOKO坚持要在找到个解决办法。几次拒绝后,掏出手机要给基督城警察局打电话。徐剑锋眯着眼见号码显示的是警局,一把抢过来挂断,向KYOKO嚷道:“你丫脑子没事吧?找警察?我这算是什么?酒驾?你他妈是日本人,你没事,我市中国人,以后还怎么续签?咱俩能他妈一样吗?”
KYOKO被一串中文骂的不知所措,因骂的太用力,徐剑锋脑仁被震的生疼,双手捂着头用指甲扎进头皮里。缓了一阵接着用英文逼KYOKO答应不许找警察后,才将手机还给她。而酒劲越来越大,说话开始大口喘粗气。他也再没力气去骂,下肢彻底瘫软成泥,上半身也有些甩摆不开。但嘴上依旧含糊的半中半英的说着,这已经不是有意识的说什么,而是一种分不清人的絮叨。
“YOU就不听话吧!我说什么都不听,YOU不听,SHE也不听,都他妈的不听。对了,YOU知道I说的她是谁吗?”说着徐剑锋醉眼惺忪的瞟向KYOKO,不待回话咧嘴笑:“I说的是柳眉,哦,你也没见过。SHE啊,跟你一边高,也挺好看。就是脾气太大,你问我她是谁?不是说了嘛,柳眉啊,我GIRL
FRIEND。”说到此处徐剑锋却指着KYOKO,中文部分KYOKO肯定是听不懂的,但就在说柳眉是他女朋友的时候用了英文,还恰恰手指着她,KYOKO顿时紧张起来。
徐剑锋手从指着KYOKO,忽然摇摆起来:“哪有那样的GIRL FRIEND,当着那么多人说我。平时瞧不上我这个,瞧不上我那个,真他妈瞧不起何必在一起?我不还嘴就真当我心里没事是吗?我忍着,让着,她还越骂越上瘾了。这次倒她妈的挺直接,直接说咱没钱,没钱还不是因为她!”说着用拳头捶着心口。KYOKO看的茫然,徐剑锋继续道:“刚打几天工就给她德行的,瞧不上咱爷们。知道我没钱就甩脸子,你看看,我给你看看我是没钱吗?”说着从怀兜里掏出钱包后,又取出银行卡在KYOKO眼前晃,晃完后倒还知道收回怀里:“我就不明白,有钱的日子能一块过,没钱的日子却他妈的过不得了!这是什么人?”
KYOKO看着徐剑锋的样子,虽然听不懂,但是能察觉他正在宣泄积压的情绪。KYOKO不知该做什么,又不好意思这个时间麻烦其他朋友,只好静静的陪在这醉汉的身边。徐剑锋说着说着,突然扭过头“你怎么会在这?”
KYOKO没有反应过来:“我?我们不是刚刚一起吃饭,然后...”还没有等KYOKO说完徐剑锋打断她:“我问的是你怎么会来基督城?你不会就为跟我说谢谢就大老远跑这边读书吧?”说完闭上眼靠向树干,等着回话。
“嗯,这,这个。”KYOKO被问的不知如何作答。徐剑锋一直絮叨他自己的事,KYOKO坐在一旁大脑放空的听着。突然被问起,一时无所准备。
徐剑锋依旧闭着眼,隔了许久后,KYOKO顿了顿深吸口气:“其实,我是为自己才回到基督城的,当然也是因为您,不过请您千万不要误会,真的不要误会。”KYOKO不敢去看徐剑锋,双眼盯着眼前的草坪:“与您相遇的那天,我得知家人遇难,我想我一定是被嫌弃的人。为什么他们不带我一起离开,却将我一人留下,我的家人很疼爱我,但他们没有等我...。所以那天我走向海里,我想我会再遇到他们。记的那时候的新西兰好冷,海水冰冷的令我浑身僵硬。突然您出现了,可我看不清您的样子,但那一刻我像是见到我的家人,是他们在拉着我,将我推向海面。我想叫他们可说不出话,只是看到全家人向我伸出手,就像每次回家时一样。”
说到此处KYOKO悄然落泪,头压得更低:“好像他们在告诉我,要坚强的活下去。他们把我从冰冷海水里托起,那是我见到他们的最后一面。最后,直到岸上我才明白原来是您救起的我。后来回到日本操办丧礼,便在想,或许是我的家人拜托您来救我,让我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嗯,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就这样我决定回到基督城。我想找到您,表达我的感谢,就算没有见到您,我也想到那片海滩,那是我最后见到家人的地方,这就是我回来的原因。幸好上天眷顾,让我又能遇到您,真的非常感谢您。”说着KYOKO调整好坐姿,恭恭敬敬的叩首致谢。
KYOKO说完,静静等待回应,可半天没听到徐剑锋说一句话。她慢慢抬起头轻唤几声,也不见徐剑锋任何回应。凑过去又叫了几声,也没有反应,茫然间忽听鼾声微起,徐剑锋已然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