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读到如此厚博大气的文学作品了,自余秋雨先生开创文化大散文以来,也唯有刘小川这本《品中国文人》在一堆媚俗的快餐文化中脱颖而出。读毕,余音绕梁,许久都不舍得将它收入书柜。一本好书是应该随身携带的,类似于护身符之类的神性之物,不常翻读,只为能时时触摸到它。只要将它握在手心,就像握着千军万马,足以抵御世俗的入侵。拜伦说,一滴水可以引发千万人的思考。一本好书可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刘小川的《品中国文人》带给我的不仅仅是文学上的惊叹,更多的是对文人命运、文人价值观、文人的气度、人格、尊严等等多方面的感怀与追慕。
林语堂曾把文人比作女人。红颜薄命,文人亦薄命。在我以为,倘若一个人上天赐予他的才能太多,那他在世间经历的磨难也定会多于常人,因为天要降大任于斯人也。所谓薄命,也就是指人的命途多桀。卓而不群的人才,注定会有卓而不群的人生。《品中国文人》中所写的十八位历代大文人,多在仕途、生活、情感上经历了百般挫折,可谓九死一生。比如誓死效忠朝廷的屈原三次遭放逐,壮志未酬,抑郁难平,他在洞庭湖畔连珠炮似地向天发出一百七十多个责问(见《天问》),然后怀抱大石,投入汩罗江。再比如虔心向学,专心治史的司马迁,只因挺身而出为“李陵冤案”说了一句公道话,就被处以宫刑。受刑之后,他再也无颜去祭拜列祖列宗,在屈辱与悲愤中写成《史记》。他将形形色色的人都记入其中,包括以色事君的佞幸男人,惟独不写太监列传,可见他内心的伤口碰不得,一碰就血流如注。又比如苏东坡,一生之中多次遭到小人,甚至朋友妒嫉陷害,“乌台诗案”身陷囹圄,被酷吏刑训逼供一百二十多天,又以戴罪之身流放黄州(湖北)、惠州(广州)、儋州(海南)等荒蛮之地,长达十年之久,他该以怎样顽强的生命力才能存活下来。难怪有人说耶稣是西方传说,而苏东坡则是东土伟人。即便是像司马相如这样靠“桃色事件”文以人传,载入史册的小丑弄臣,死前也会有“深悔类娼”的悲哀。只因为他是个文人,文人知廉耻、有气节,让他闭上眼睛瞎吹一气,他也会难过。
所以说文人薄命,一则因为他们太过聪明,每每是非辨得太明,泾渭分得太清,遇有不合,便拂袖而去,高举远蹈,绝不为五斗米折腰;二则他们太过耀眼,所到之处,光彩夺目,令众生黯然失色,必要招人嫉妒、诋毁、排斥、暗算。三则他们多半书呆子,不治生产,不通世故,尤不肯阿世媚俗,卖友求荣,所以偃蹇困穷是自招的。
然何为薄?何为厚?我以为,仅以一时的得意失意来盖棺定论未免落入俗套,有失偏颇。几乎所有文人的传世之作都是人生遭遇重挫之后,在困苦中玉成。就如放浪形骸的李白,也曾孜孜以求地想在仕途上发展。他曾立下“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的志向,“酒隐安陆”,违心干谒,却蹉跎十年,未写下一首好诗。后又在皇宫做供奉翰林,日夜陪皇传贵妃莺歌燕舞,三年醉倒八百天,也只有三首吟唱杨贵妃的诗作流传千古。而当他穷困潦倒之时,绝妙好诗排山倒海地汹涌而出,仿佛人生种种上天入地的经历都是为此时势不可挡的灵感所准备的。的确,大起大落的人生历练是文人最宝贵的思想财富,这岂是单从书本上便能学习积累的。好的文章之所以动人,关键在于它有真情实感,而真情实感又必来自于作者亲身体悟。有人说作家分为两种:学术型和经历型。比如高宝玉,他的文化程度很低,几近文盲,但他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一部生动的小说。而像钱钟书这样渊博的学者,他的作品就不只是生活原型的简单复述,而是用高超的艺术手法和高明的学者见识,将个体性经验扩大为能引发人性共鸣的普遍性经验。可见,天资过人、饱读诗书及丰富阅历,无疑不是这些古代文人流芳百世的三大成功条件。艺术本是压抑和苦闷的产物。好的艺术永远像深埋地下的钻石,它受力的漫长过程却是一个谜。文人的薄命却给他创造了不可估量的艺术生命。所以一个人的命运究竟是薄是厚,尚需投入历史的长河中,用时间的尺子来测量。屈原身前抑郁不得志,但我们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只为他一人开创了全民纪念的传统节日——端午节。史上二十多个朝代,几百位皇帝,以及那些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权倾朝野的权臣污吏们,又有几个被后人记得传颂,由此对比,人的命运孰厚,孰薄?
中国文人的历史性活动区域,是在权力,良知与美感之间,杰出的文人,无一例外不是理想主义者,以他不甘示弱的强光照亮现实。他们是历史的发光体,光芒穿越千百年。思想最深刻者,热爱生机盎然。他们忍受着思想与肉体的苦痛,将“真、善、美”照亮人间。一个国家会灭亡,一个朝代会更替,只有文化能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当我随着刘小川的笔,品完一个又一个文人壮怀激烈的人生,时常被他们在苦难中表现出的真纯、执着、乐观、大度的品格而感动得热泪盈眶。我真想拍案而起,对着混浊的人世大喝一声:
文人,厚命也-----
写于2008年6月23日,改于2019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