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里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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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些反复在周遭出现的,已经成为生活一部分的区域性场景,我总是尝试将其视作为池塘——一个有些诗意化的简单计量单位去评估。不同于江河湖海的不可捉摸,池塘很小、很简单,眼眸只需要专注于这一小片环境。在陌生之下,人总是会因为持续不断地去关注所有事情而很快疲惫不堪起来,而当一处区域和人逐渐熟捻起来,它以及它包含的实质性内容就不再是黑暗中危机四伏的大海,而只是一处沉睡在暮光怀抱里的池塘。


每每在老家旁边池塘发呆,我就尤其喜欢在傍晚时分观察在水里浮浮沉沉的鱼,在昏昏欲睡的时刻,阳光会以慵懒的角度在池塘还有这些鱼儿身上缀上很多细碎的亮片,在无风的池塘,借助这些亮片的起起伏伏能看到水和鱼儿的轨迹。这种自然赠与的奇特视角会不自觉地延展我心灵的疆域,围绕这一处小小的水源在精神领域中开疆拓土:去思考黄昏赠与人的,如烟一样的伤感;去感叹即将到来的大夜,终将吞噬并且会反刍人类此时的戚戚之言...... 熟悉所带来的安宁是王国里最坚韧的城墙,我在厚厚壁垒的庇护之下吟唱宇宙、生命和永恒的一切。若无打扰,自有万般事物可供探索发掘。正是因为无需思考实际,所以幻梦一般的思想才会如空气一般渗透进方方面面。


较之于陌生海域所带来的无时无刻都存在的紧绷感,池塘温和得让人忍不住选择遗忘。一整片池塘以其超越世俗和实际的宏大感将水、光、鱼、草,连同池底的沉沙和池面上的叶子都拥入一个单独的概念当中,它们首尾相衔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其形状和嵌入其中的生态圈别无二致。任何倒反过来审视环境的概念或是具体的某物都无法安然地,如同突如其来的冷空气那样侵入。我安详地处于其中,但这一环境并不、抑或是从未考量过我的存在,我只是短暂地路过这片被夕阳搂抱的池塘。


所以,当我在以一种较为隽永的形式——文字,拓印、解构我平时感知的街道峡谷,而非基于这里诞生出的无关想法之后,没有我先前期待中感受的强烈反扑和对抗,大体上的情绪和无风的池塘一样渺无痕迹。又一次回到那个地方的时候,念想中纷繁的一切都没再出现,就只有沉默的楼房和沉默的绿植。从玻璃幕墙内部浮上来的模糊情感只是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前额,之后就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感知就像是从山林溢出来的风,在拂动无意识的茫然灵魂之后,复又回到了山林里去。从幻梦中遁去的,萦绕耳侧的足音已然散尽。我将感知以文字记述下来的动作,似乎将这一整片区域都抽成了一块于我个人而言短暂的真空。


我有点害怕,我打碎了我想象中的现实,盗取了某一些部分列入梦中,用修饰、用排比将他们美化成某种珍藏,有些想当然地认为我已经牢牢地抓住了现实的这个部分。但目光投向我的赃物的时候,收藏家的视角却没有出现,现实依旧立在那里,用太阳折射出来的目光向我漠然凝视,不带有被驯化的皈依和高高在上的傲然,至少在此刻,与我遥想对望的它们并没有任何的反馈和回响。挫败和惶然在有些慌张地寻找中,和午后逐渐西斜的日光一同逐渐笼罩我的身体,我盗取的某种东西被不知名的力量又重新归还了回去,作为一种惩罚,现在我甚至已经失却了再次瞻仰它们的机会。


我的心里仿佛一下子开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我向池塘丢出去的石子并没有溅出一圈圈的涟漪,并没有沉入当中,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没有漂于其上,感受被抵触的强大斥力,池塘好像把我投出去的石子直接吞入了另一个虚无。自己好像成为了一个卑劣的小偷,我有些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些证据,一些可以证明窃贼并不是空手而归的证据。但似乎,这件房子的全部珍藏都是由我臆想而出来的,我兴奋地抱着满怀的财宝,以及怀着对这里肆意破坏的荣耀返回我的巢穴,但最终却发现我只是捧着一团空气兴致冲冲地放进我的展列柜。


当初这里确实是满目琳琅,且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唾手可得。它们就立在我每日都会经过的地方,就像我家附近的那个池塘一样。真切的现实本质拥有极大的诱惑力,让我不禁想着从中盗取到某种无上的答案,那些真理仿佛就附着于冰冷的外墙和灰蒙蒙的绿植之上,在向我遥遥地挥手。生活的本质就是我的感知借助它们投射、四散于现实当中的一切,我只要动动手指即可攫取最伟大的奥秘。于是,我的感知在无形之中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石子,每一颗都附带着我灵魂的一部分,我站在一条潜意识中立好的边界上,寄希望于这些石子可以打碎那些看起来不可撼动之物,至少敲下一些细碎的边角可供我盗取。但除了我的反叛恶意肆意展开的瞬时快感,我的这里空空如也。我感到脑后隐隐有穿风之声,石子穿过看似真实的虚幻幕墙,正中我的身体。那石子砸得我很痛,这种痛感来得很慢,但恰好它与我寻不到痕迹的仓惶一同向我袭来,它们一同象征着我的无意义:我依旧在自我构建出来的幻境中彷徨不止,四周依旧还是坚不可摧的城墙,我不过是在当中建立了一个精神构筑的房子,同时兼任房主人和小偷的双重职责,一边盗窃一边追取,像是一边放水一边加水的池子那样荒谬。但于此同时,痛感和仓惶也赠与我一瞬短暂的视野,将我的眼睛植入漠然和无序的他者,眼睛告诉我,我只是普普通通的旅行者,在这片无尽的荒原踌躇,没有目的地。


但没过多久,真空中又涌入了新空气,水池又涌入了源于别的地方的水,感知似乎从没消失过,依旧附着于熟悉的池塘边、高楼下。我像个无能的将军,不知道自己的四处讨伐到底拥有怎样的实际意义,我坐在战旗一样撑开的红色遮阳伞之下,安然接受这一次,还有下次的,命定的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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