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双木小鹤
不管是存在，还是陨灭，她都一直在那里，是海。
一
少年如一尊雕刻过的石像，微风轻拂过草尖来到他身边，他却毫无感觉般，只是呆呆地望着湖边最远的边际，那儿如一根充满诱惑的银线。湖水浸过他的小腿，冰凉凉的感觉让处在这个炎热夏季的潮格感到一丝凉爽。他三下五除二地将鞋脱下，任它们浮在水面，就像渔人控制着他的渔船，看似自由，实则局限。 身后的野草簇拥着潮格，偶尔有几根高挑的草，在它们的那边天空划画几道美丽的弧线。青草极想窥视一下有着稚嫩背影的潮格，通过倒影，那可不行，风自私地挑动了水纹，独享一缕风的秘密。 风吹过潮格的每一寸肌肤，他正闭着眼，想象着自己的双腿浸在海里，幽冷的蓝海缓缓击打着他的脚踝。 “潮格——潮格——” 潮格诧异地偏过头聆听。 青草终见玉人面，月光般洁白的皮肤在晨曦的照耀下白得发亮，细细的绒毛也带着淡淡的光泽。虽是少年，脸庞却是棱角分明，有着成年男子的英俊。但他那双温和的时时都浸着水的双眸，却又带着小鹿的纯真可爱。 自从被她在耳边大喊一声后，他总感觉有人在喊他，隐隐约约而又如一团白丁香朦朦胧胧。 当细密的雨点落到潮格光洁的额头，他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在湖边待太久了，久到晨露已随阳光而去。 “唉，下雨了！”他低声抱怨，迅速起身离开。
二
的确，南方总是多雨，因而这个小镇也总是处在花朦胧、鸟朦胧、人也朦胧的状态，雨和雾总是一直陪伴着小镇。 季雨雾顶着一头可与鸡窝媲美的长发，呆凝着玻璃窗外的景物。这个名字是季雨雾的自诩不俗的老妈起的，因为小镇下雨后，远山总似被雾所笼，颇有意境，所以“季雨雾”就响当当地出来了。虽然名字和雨有关，季雨雾却一点也不喜欢小镇阴雨连绵的天气，她喜欢温暖的晴天。她曾想象：自己是一尾鱼，当阳光把大海晒得暖烘烘的，她就从海底游到浅海，快乐地徜徉。 然而 ，现在外面正是一场大雨。“这场雨来得可真猖狂。”她撇撇嘴，不屑地说。雨点发疯地涌来，凌乱地扑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风也跟着作怪，窗外的绿树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动，雨从窗上滑下来，模糊了季雨雾的视线。 她用头顶着玻璃窗，也不顾鼻子会被挤成什么样。 她看到；绿色就像水一样滑下来，像树流出鲜绿的血液，在向她狰狞地笑着。 玻璃窗外的一层不锈钢护窗下，凝着一排水珠，如儿童的剪水双瞳般明澈，倒映着窗下的污渍。 大团大团棉花糖悬在天边。 这场雨也就过去了。
三
中考过去了，季雨雾也在忐忑与自信的纠结中进入了县城一所最好的高中。她喜欢坐在桌前，凝注着窗外的每一角风景，刘海温顺地搭在前额。 人在室内，像在室外；人在室外，像在室内，雨雾同她的虚像默默对视着。蓝色玻璃，像是蓝色，她还是她，紫色玻璃，像是紫色，她还是她。 无论外表怎样，人心却不会随之变化。而外表的变化或许是为了适应海里的生存。在那幽深幽深的海里，无论哪一抹色之像，都是虚的，假的。 季雨雾觉得自己就是深海里的双鱼，一颗于夜幕中坠落的双鱼星。在海中，以幽冷的灵魂和蓝色的虚像，构成了一条无心双鱼。
四
“你好，我叫潮格。”温润的嗓音将神游的季雨雾从玻璃双面鱼的思考中拉了回来。 “潮格，是潮湿的格子衣的’潮格’吗？” “嗯，很特别的理解，你呢？” “我叫季雨雾。” “很符合这里，多雨，是夏季的雨雾吗？” “嗯。”季雨雾学着潮格的样子，作出一副思考状。“很新颖！” “哈哈…“潮格被她逗乐了。两人就伴随着这笑声在高一的新教室里认识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潮格时常会注视着同桌，回想起和她认识的那一幕。她有着一头海藻般的卷发，掩着一张充满梦幻的脸庞，嘟嘟的粉唇总是在他戏弄她后不自觉地翘起来，但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却暗示着她的坏主意已经来了。黑密的睫毛在灯光下留下一排扇形剪影，让潮格无法看到她的双瞳。
五
天，又下雨了。 季雨雾望着玻璃窗开始发呆。 如果，双面玻璃重合是否会有不一样的变化，也许，是更加坚固而又充满诱惑的牢笼吧。你依然可以清晰地仰望天空，寻找那些飞鸟掠过的痕迹，却再也无法出去。就像深海里的两条鱼，中间隔着透明玻璃，却傻傻地想：明明可以看到对方，为什么不可以感觉到呢？ 攸尔，想起一个问题：镜子与玻璃有什么不同？或许是，玻璃可以看见很多，镜内镜外；而镜子，就因多了那一层薄薄的银子，让你只想关注自己。季雨雾的思维总是那么奇特。 不知为何，隔着玻璃，几点雨还是飘过来了。即使是再坚强的保护，也抵不过千军万马的冲刺，季雨雾这样想。那几点雨落在肌肤上，慢慢渗入，一股彻人心寒的凉意袭来。已无心看雨，她转过头来，忽然看到另一端，潮格也在听雨发呆。 “潮格——潮格——” “有人喊我吗？”一转头，发现她正站在自己面前，便无奈地笑了笑。 季雨雾觉得自己站在潮格身边，就有一种温暖。她想：“他是不是太阳神阿波罗转化而来的啊？”没想到这话却脱口而出，而潮格只是愣了愣。她的脑袋又开始呈现出空白，几点落在鼻梁上的雨滴让她回过神来，神经猛然绷紧，速至心脏，尔后在她的脑中呈现：双眸凝结，唇微张。一，二，三，她已跑到楼下，在他惊愕的目光下，她已像一匹奔腾的骏马跃出他的视野之外。 “呼！幸好还来得及！”季雨雾摇头晃脑地像只小白象，满意的微笑从嘴角绽出一圈涟漪，接着她抱着白球鞋走进了潮湿的寝室。不幸的是，刚准备出门时瓢泼大雨已被泼到了地上，迅速地积了一层厚厚的雨水。飞奔，旋转，绽放，飞溅。她撑着蜜粉色的雨伞，用脚尖在水泥地上点燃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绚烂到极致。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那雨就是自己的归宿。 刚踏进教室，就听到此起彼伏的抱怨声，有娇滴滴的女声，也有正处在变声期的男生发出的奇异腔调。也许大家所需要的只不过是那一点点关心吧，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只能用抱怨来掩盖自己的不安。
六
“只是一点点关心啊…”落寞的声音无人听见。自然而然地，她的目光落在了走廊外的他的身上。男生们总是聚在一堆，很少说话。眼望四处的风景，抑或是瞟瞟教室中拼命读书的女生。“切…”季雨雾想到自大的男生，不屑的声音变轻轻崩了出来。 自习课前喧闹的几分钟，潮格一双清灵黝黑的眸子望着季雨雾，哑着声音问：“你刚刚怎么跑出去了，有没有淋湿？”心似乎被一股暖流淌过，却还是冷着脸说：“收鞋罢了，没有淋湿。”潮格亦是简单地答了句，“哦，那就好。”
六
当夏日的阳光洒满每一寸土地，一阵阵温热的气息再次袭来。夏日，最美在树冠，请你抬头，仰望那片绿色。细碎的阳光落入树冠，每一片绿叶都绽上了金色的光芒。风也来凑个热闹，于是绿色金色，全都闪烁，让人眩晕。 潮格第一次知道这个秘密，是在夏日的清晨。他们一同去公共区打扫卫生。校园内种了许多樟树，青绿的颜色大片大片地延伸，促成了繁密的夏日。季雨雾站在一棵古老的樟树下，眯着眼欣赏这份美，她像一只慵懒的猫咪，被细碎的阳光，鲜嫩的绿叶和凉凉的雾包围着。 潮格低头清扫着落叶，同季雨雾说话，却发现声音浸在白雾中，没有一点应答。一抬头，发现她站在一棵古树下，身子近乎透明，半个双鱼星座的轮廓闪闪发亮。季雨雾好似一条游向绿海的鱼。记忆铺天盖地地涌来，潮格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一幕又一幕的记忆片段映入幽深的眸子。
五
传说，太阳神阿波罗因未管理好火种，而被普罗米修斯盗去，阿波罗因此被众神之王宙斯罚进无渊之海，想要耗尽他的光与热。赤热的红色与冰冷的蓝色在天际激起一线虹霞，仿佛要将海也燃烧起来，从地平线一直到眼前，却终是被湮灭，沉入冰冷的海水。而他的加入，也给海带来了一丝暖意。 千年后，一次大规模的银河环绕运动正快速地展开，如一幅银星自缀的宇行图，美丽中却又暗藏危机。生性散漫的双色星座在高速旋转中坠入无渊之海，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在海中活得逍遥自在，任自己吸收着大海无穷无尽的能量。可是双鱼星一半喜欢黑暗，一半喜欢光明，于是一条变成了黑色，一条变成了蓝色，但是连在一起。蓝鱼喜欢游往温暖的浅海，而黑鱼喜欢游往黑色的深海。于是有一天，双鱼星分成了两半，各自游往自己所向往的地方。 蓝色之鱼日夜在海中游玩，不知疲惫，没有边际的海中似乎也没有时间的界限。忽然有一天，它的尾巴好像电到了什么，那是一团被冻住的雄雄燃烧的火焰，依然妖冶地攒动着。她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将他推向岸边，漫漫大海里多了一个奇怪的组合，蓝鱼在火焰里游来游去，自言自语，诉说着自己的经历。她相信，终有一天会将他送上岸。
四
眼看季雨雾长久地仰头，似乎要晕倒了，潮格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用温暖的怀抱搂住了她，在那久久的仰望中，季雨雾仿佛见到一个与自己声音很类似的鱼儿，用令人沉睡的嗓子召唤道：“去看看大海吧！” “谢谢你哦！”季雨雾对潮格露出一个调皮的微笑。 “别总去看这棵树，会头晕。”他提醒道。 “咱们明天去看海吧！” “嗯。”潮格满怀心事地点了一下头。
三
海边的风光依旧宜人，细碎的软软的金沙与海相遇，却不逊色于海。海的蓝色由近及远越来越浓，渐渐向远方延伸。 潮格自视前方，轻轻说：“你猜，如果一条蓝色的鱼照镜子，镜中的她是什么颜色？” “当然是蓝色啊！”季雨雾正捧起一捧水，洒向空中，水珠迅速打散，她玩得不亦乐乎。 “走，到前边走。”她拉着他的手，像个孩子般急切，他也只任由她拖着。海水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她看见海水中的倒影不是自己，而是一条蓝鱼，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季雨雾渐渐回忆起来了，原来被冰封的正是潮格，而自己便是那条蓝色之鱼。 “潮格，我想镜中的她是一条黑色之鱼吧。”她的声音低低的，挟着海水咸咸的味道飘入他的心里。而他亦无言语，只静静地注视着那个瘦弱的背影。
二
潮格知道她什么都想起来了，于是陪她一起等待夜幕的降临。 夜提着裙摆，轻轻地来了，月亮也随之一同升上来，季雨雾用双手环抱膝盖，头低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用略带鼻音的声音缓缓说：“潮格，谢谢你一直陪伴在我身边，黑色之鱼在无渊之海日日夜夜吸收能量，我如今恐怕不能与之抗衡了，谢谢你在最孤独的时候陪伴我，如同当初我陪伴你一样。我要走了，再见，小火焰。”她缓缓抬头，朝他幽幽一笑。潮格心有不忍，也一同坐在沙滩上，给她讲起了太阳神的故事，轻轻地说：“雨雾，虽然咱们隔得很远，但当太阳升起时，你游到浅海，我们就可以感受到彼此了，所以请一定记住。” 黑色之鱼缓缓从海上升起，几乎遮住了月亮的光芒，幽深而又神秘，季雨雾的身体在这股神秘力量下，渐渐变得透明，现出蓝色双鱼星的轮廓，最后与黑色双鱼星融合，沉入海中。海面依旧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一动也不动，时间仿佛静止了。
一
许多年后，有一个男子，他有着一双时时都浸着水的眼眸，带着小鹿般的纯洁与可爱。他站在海边，向远方眺望，似乎在看海，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雕像。 唯一不变的，是海，它一直在那里。
——2016年11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