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小说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一部好的小说,可以通过完全虚构的场景,人物和情节,透彻地讲出现实中的情况,无论是繁华,迷惘,衰败,奋起。让人们不用经历那样的日子,也可以对那样的生活感同身受。
写自己的生活,只是小说家的起步。把别人的生活写的入木三分,才是高明的小说家。
可惜的是,生活中有太多的人都认为要写出好的小说就必须经历相应的日子。他们对于“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这话理解的太狭隘,片面了。甚至有人到了“不经历相应的生活,就读不懂小说”这个地步。照这个逻辑推下去:不抽丰塞卡雪茄、不喝劣质朗姆酒怎么读海明威?没把武士刀怎么读《源氏物语》?没出过轨怎么读懂《失乐园》?没买过一套酒鼻子怎么算得上真正读过《香水》?没杀过人怎么读懂东野圭吾?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没错,但却不是作者非得经历过相应的日子才能写出作品来。诚然,生活经历是作者写作的最宝贵资源。没当过捕鲸手,梅尔维尔的《白鲸》不会如此细致;没当过间谍,勒卡雷的间谍小说不会如此让人信服;没当过记者,马尔克斯的小说不会对各地的风貌描写如此准确。
但这并不是说没有经历过就写不出来:艾米丽写《呼啸山庄》,一辈子没出过她们家的小山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是根据他父亲诊所的一位医生的经历改编而来,纯粹的道听途说;蒲松龄写《聊斋》,难道他真的见过鬼?
争议最大的是《红楼梦》,大家总觉得曹雪芹若没有那种钟鸣鼎食的经历,不可能把红楼梦写的如此丰富。可咱们用最简单的算术就能知道:曹雪芹死于1764年春,那年他40岁,那么他应该生于1725年。而曹家抄家是1728年。非常明显,抄家那年,曹雪芹可能都不到3岁。一个3岁的孩子,你能指望他经历过什么?
那曹雪芹写红楼梦的素材从哪来呢?恐怕多半来源于他奶奶。曹雪芹自小是奶奶养大的,而奶奶是经历过曹家鼎盛时期的。所谓“闲坐说玄宗”,奶奶在平时一定给曹雪芹说了许多过往的繁华,而这些繁华,在小孩子的眼中又会放大无数倍。
那有人会问,《红楼梦》里那些对于亭台楼阁,家具陈设的精确描写,曹雪芹是哪里知道的?我猜,大概是和大人去大户人家讨饭时知道的。当时的曹家已经一贫如洗,但生计总还要维持,就像刘姥姥进荣国府一样,各处去讨要恐怕是免不了的。所以我一直认为,为什么最后板儿能娶到王熙凤的女儿,恐怕因为板儿才是曹雪芹的原型吧。
刘慈欣写《三体》就说:“他只写可能的世界”。小说,其实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又一个“思想实验”。刘慈欣说,就是在想象里设定一个极端的情况,然后沿着真实可能的逻辑推理,把可能发生的故事写出来。这就是思想实验,使用想象力去进行那些在现实中无法做到的实验。由于所有事都是在脑子里想象出来的,所以做思想实验,可以不用真的面对极端情况,能用很低成本想明白很重要的问题。
那些伟大的小说,基本都是这个逻辑:情节,故事是假的,思想,道理却都是真的。《红楼梦》用虚构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兴衰,写了实实在在的人情世故,悲欢离合;《三体》用虚构的外星人入侵,写了实实在在的人类社会的深层矛盾以及出路;《聊斋》件件写鬼,其实桩桩都是写人。
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里说过: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指望某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不仅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
小说终究是个想象力的工作,没有了想象,小说也就不存在了。伟大的小说家,会把现实揉到虚构里,让你心服口服。所谓:无为有时有还无。
所以,别再指望哪篇小说是作者自传了。与其从小说中找蛛丝马迹,还不如多去找找当时的报纸杂志,书信案卷之类的,那上面的才都是真事。
而小说,如果你看完后有任何情感的波动,感觉得到了一些你之前没有感受过的东西。那就到此为止,小说的功能与任务就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