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室的门虚掩着。有才先我一步推门进去,我紧随其后。
阳光从窗子斜射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一位柠檬味的少女。
那女孩身穿修身白色衬衫,蓝色紧身牛仔裤,正站在金黄色的阳光里。
后来听她说过,那天她很开心,口中哼唱的是一首来自丹麦的民谣,至于为什么开心不说也罢。
那天,她把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双臂微张,膝盖微曲,像一直快乐的云雀。
我心说,洗衣服能洗到花枝招展的人一定是个情绪敏感的疯子。
我正看得入迷,被有才一句话不合时宜地打断。
“姑娘,你好。”他挥挥手,“你的歌唱的真不赖,其实……我是说……你洗衣粉是什么牌子的?”有才语无伦次,不像他口无遮拦的风格。他大部分时间比我大胆的多。
我笑了笑,觉得这种搭讪方式很low。但如果让我自己来破局,一定更糟,我总能把事情搞砸。
“是柠檬!你们是……”
“我叫……”还没等我说完,有才率先把手伸上去,“我叫有才,他是我好兄弟,徐非。以后一起工作,还请你多多指点。”
“欢迎,欢迎,我有听凌姐说,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了。小女子张雨下,叫我雨下就行啦。谈不上什么指点,我就是出来体验下生活,也刚来不久哦。那么,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要相互帮助才对。”雨下回答说。
之后的时间,张雨下在场,有才有时会鼓动我与他有预谋的互相吹捧,我夸他聪明,他说我能干,以此来提高我们在雨下心中的印象。可谓双赢。
低级的工作永远逃不开两个字——重复。
不只是咖啡馆,几乎大部分的工作,长久之后都会产生令人发狂的——单调。
像嚼一块口香糖,它味道会越来越浅,总会有没有味道的那刻。
雨下的存在却让人产生一种错觉,让人觉得工作有趣,世界美好,人类还有救。无意义地重复也不觉得厌烦。
送咖啡,端牛排,收拾餐桌的工作没什么技术难度。但偶尔还是会面临一些问题,关于方言。我来自外乡,对当地方言了解有限。跟女房东学的那些收租专用的污言秽语则完全没法拿上台面。所以有时候会没法理解客人的意思,万幸的是,骂人的话我倒是能够一句不差地识别出来。这时候我只有说:您教训的是。矛盾总能解决大半。
张雨下不然,她是本地人,大部分时间给了脚下的这片土地,她谦虚点说,她这叫“上海土著”。
我觉得她说的过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土著。
之后的我们,每每遭遇与本地客人交流困难,总要找她帮忙。
其余时间,店里客人少的时候,雨下也很乐意教上我们两句“上海话”。
以前有听说上海人本地人排外,有一部分人认为除了上海之外全是乡下。“也不全是。”小雨说,排外这事确实存在,但多发生在一些年纪较大的守旧派身上,年青一代相较而言还是较为宽容,他们大部分能够接受外界的人与事物。
咖啡馆附近有几座办公用的写字楼,顾客多是白领阶层。
当然,偶尔也会来一两个老板,有钱人,他们通常具有鲜明的特点,一种很玄,再好的演员学也学不出来的商人气质,很容易就能辨别出来。
他们喝咖啡时通常要放很多的糖,饮用时会捏起鼻子,喜欢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苦是咖啡的骨架,砂糖虽能够削减部分的苦,却难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放再多糖也还是会苦。
他们也许喜欢糖胜过咖啡。
不可避免的,有人喜欢强迫自己一些在多数人看来似乎“高雅”的东西。也不能说他们不对,尽管他们并不是真正喜欢,但这种向往美好的方式值得称赞。
遇到喜欢往咖啡中投放大量砂糖的顾客,我们了解到他可能还没有爱上这种“难喝”的饮料。身为服务员会递上一杯温开水,来缓解他们口中之苦,然后默默退下。
赵哥与老板娘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店里,做了甩手掌柜。店里大事小情通通放手交由我们代为打理,算是信任。
张雨下时不时会向我们分享她关于她做咖啡的心得与体会,清楚地说出哪是好的哪是坏的及自己个人的偏好。
有时她会亲自动手,将咖啡店从银质容器里取出来,一杯热气腾腾的浓香咖啡端上来,这还不算完,她还会用牛奶在咖啡杯中画上可爱的图案,让我们尝尝她学习的新品。
不仅如此,张雨下对各类咖啡也了解甚多。比如巴西咖啡的甘滑顺口,或者哥伦比亚咖啡和摩卡在店里最受欢迎。说起来头头是道,听得我云里雾里。
赵哥特许我们每天每人一杯,在每晚交班前,顺便总结总结自己,三省吾身,作为一天工作的结束。
我自己也说不出来究竟喜欢哪个种类的咖啡,或者说一直在寻找,我喜欢尝试新的种类。
泡咖啡前,雨下会询问我俩的需要,然后自己沏上一杯摩卡,趴在柜台角落小口小口地喝。
她说过最爱摩卡。
我从没喝过摩卡,觉得有必要做出尝试。
听我的话,张雨下朝我竖了个大拇指夸我识货,据她说,那是来自阿拉伯地区的味道。
晚上九点交班,每天如此。
像是有一年没有睡过觉的黑眼圈马野会来接替我们。
太阳沉下之后,是城市里人们一天中,外出活动最为频繁的时候。
夜上海差不多这时候才刚刚拉开帷幕。
夜晚,自有其令人难以抗拒的魅力。
无论你,身份地位高低贵贱,在街头,在酒吧,在无尽夜幕庇佑之下,所有人都有享受同等快乐的权利。众生平等了。
花花世界,灯红酒绿。
你尽可以抛开一切的烦恼,喝个烂醉,在夜色褪去的第二天之前,在太阳正常升起,一切照旧,大家原形毕露之前。
太阳高高升起来了,那就该高尚的高尚,该粗鄙的粗鄙。
他们回头望去,生活似乎不太坏,起码有个烂醉的盼头,除了白天难熬点。
夜晚,并没有改变人们在社会底层挣扎的能力,也不会对某人表示同情,说不痛不痒的安慰人的话,它能够做到的,至少在某个时间段,让大家享有快乐,快乐是平等。
就像有才说的:“不快乐的人才真正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