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安放的不只是灵魂还有我们的珍藏
知秋:
你的来信收悉!你总是那么自律,说动笔马上动笔,而我的落笔总是迟惰。
但我们微信聊天及来信里提及的话题,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你信里提到在你父母的朋友圈里看到健在的耄耋老人们讨论怎样在生前处理自己的物品,他们有思考也有顾虑,担心自己珍爱的东西在百年后被后人遗弃,生前送人又怕他人不知珍惜;你讲到你年事已高的老母亲近来开始瞒着你悄悄处置自己的旧物,你猜测她是想有朝一日不想麻烦或者少麻烦做女儿的你;你还提到人到中年的我们是不是该早早考虑这个问题,从现在开始断舍离,不买不用,清心寡欲,以便将来无烦无忧,干干净净?
这个问题与我而言,已经埋在心底多年了。只是它与死亡一样,讳莫如深,大部分人不愿主动面对,也无从提及。
它缘于母亲的离世。十一年前的那个春天,母亲终是没能战胜病魔,离开了我们。父亲过世的早,母亲后来一直跟着我和小弟远离大西北的家,长居广州。我们姐弟俩住的近,母亲在小弟家有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头一年冬天生病住院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住过。记得那天将母亲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后,我和弟弟回到家,处理她的遗物。母亲的房间里一张单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小衣柜,一如既往的干净整齐,空气里还弥漫着母亲的味道,只是多了一种残花腐叶的气息。
我们开始翻箱倒柜。我们发现母亲已经将她的东西整理的齐齐整整。拉开床头柜,就看到一叠照片,一张她自己年轻时的,短发齐耳,容貌秀丽;一张是父亲年轻时的,钢枪在握,英姿飒爽;一张她与父亲的结婚照,是那种上了颜色的革命时代的标准彩照;还有三张,分别是我们姐弟三人出生百天的纪念照,三个小人儿坐着,后面都有一双扶着我们的大手;还有一张,一片绿草坪上,身型发福、人到中年的父母坐在前面,后面是一个花季少女和两个英俊少年,五个人,五张笑脸,那是我们家八十年代的全家照。这些照片,逢年过节,母亲都要拿出来,不厌其烦地给我们一张张讲那些听了无数遍的照片的来历,那时的我们并不爱听她的絮叨,多半一边盯着电视,一边敷衍着点头而已。
在母亲的衣柜里,我还翻出了两张铺满绣绵的大红缎面被面儿,是当年我出嫁时母亲为我准备的算是奢华的嫁妆之一,它们早在多年前已被各种时尚被套所替代。记得我是嫌弃它们俗气的,早就想扔掉,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后,还是负气地丢回给了母亲。从没想到母亲一直留着它 们,从北到南,经年不变地带在身边。
那一刻,我再次泪如雨下,仿佛那个曾经父母双全、姐弟情深的五口之家,那个全家人送我出嫁的早上,全都回到了眼前。只是,当时我们需要尽快处理母亲的后事,没有心思想太多。个把小时后,我们就把母亲所有的物品塞进了几个大袋子里,这是她“南漂”老人寄居他乡的全部家当。最终,我们决定除了那几张照片,母亲用过的其他的东西,全部,所有,一件没留,都拉走处理掉。小房间很快空了出来,仿佛从来没有人住过一般。我望着空空如也的小屋,顿感无限悲凉,人生漫漫,纵然家全子孝,功成名就,到头来一切就可以很快抹去。
时光如梭,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十年有余。我曾在她走后三年多的时间里,在一个个充满了噩梦和泪水的夜晚,闭着醒着的眼睛,吞咽、消化她故去后带给我那如孤儿般的悲痛,还有刀割斧砍般的内疚、魂牵梦绕的思念,包括慢慢放下母女间那说不清道不明,想亲近又疏远的复杂感情。
如今,再想母亲的时候,已经没有泪水,也终于明白世间再深的爱和再痛的恨,都能随着时间渐行渐远,最终抵达遗忘和淡然的终点。只有去翻看那些旧照,想起那两张铺满锦绣的老旧被面儿时,依然会心绪起伏,眼眶湿润。
知秋,打开心扉向你说这些的时候,我抬眼就能看见书柜上整齐的书籍,展示柜里各种的摆件,还有墙上的字画和那只二十多年了居然还走得很准的精工挂钟。这些都是我多年来在不同地方遇见的,喜欢的,需要的,买回了家。它们摆在不同的位置,处在不同的光影里,构造出一处处或别致优雅,或情趣盎然的小场景。你看,那绚烂多彩的全铜孔雀,拖着长长的尾巴 ,站在树杈的底座上,一只可爱的小翠鸟从它优美的身姿下探出头来,似乎要与孔雀的美一较高低;还有那对狗狗夫妇,狗丈夫穿着绅士,双手交叉,杵着一根拐杖,昂着高傲的头,嘴角的胡须都是翘起的。旁边的狗夫人手挽着小坤包,时尚优雅,却侧着头,深情地望着连眼角都不撇她一下的狗丈夫;还有这位在复古贴玻璃相框里侧身回眸的蓬帕杜夫人,她恐怕从没想过她开创的融入了中国元素的巴洛克与洛可可时尚风格,历经几个世纪斗转星移,始终被热爱生活和美的人们所追随,成为现代人家居装饰的“宠儿”。
这些物件填补、装饰着我的家,让家温暖、舒适,但仔细想想它们又不仅仅只是起到装饰作用。如果你静下心来,走过去,端详它,你或许会发现它们是一面面魔镜,能让你看到那个从不同阶段走过来的自己。想想从年轻时喜欢现代时尚的摆设,到现在珍爱复古风雅的艺术品,哦,不知不觉,人生已经走到了一次次遭霜打后“层林尽染”的秋天啦。
这样想着,我似乎开始坦然自己对物的追求,我也曾无数次想过它们将来的归属和结局,也曾嬉笑着与友人说,“到那时,都提前送你们哦”。只是谁知道呢,人生从来无法预计,就如《大话西游》里那句经典的台词:“我猜中了前头,可是我猜不中这结局--”,这些现在属于我的珍藏,该早有它们注定了的“前世今生”,不必纠结,无需挂记。
此时,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那些老照片,它们被我压在箱底,躺在柜子里面。除了母亲留下的老照片,还有自己青春时期的日记、书信、照片,那是做为同学的我们共同的时光记忆。还有我的女儿,这个与我最亲近的生命,她出生时的小脚印,她的第一张涂鸦,第一封歪七扭八写给她爷爷的信,第一篇写下她的心情包括埋怨妈妈不让她看电视只让她做作业的日记。我得去翻出它们看看,尽管一定会触景生情、热泪盈眶,但我还是要好好保留它们,常常翻看它们,就好像离家再远的人们,也都要时不时的回回故乡。
这或许就是人类创造、使用“物质”的情感价值吧,它记载着人生旅途的每一个脚印,还告诉了我们那个最难回答的哲学问题的答案: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夜已深沉,我们的心绪也该归于平静了,愿好梦伴你。
雨焉
写于2022年7月1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