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从一百一十岁开始就确实是临皋县、甚至是全市最高寿的人了,一百一十五岁时,县城的一行领导全都跑到花园村来接这个寿星。徐老后人都生子较晚,基本快三十年才一辈人,此时他的亲人中儿子辈早已经无人在世,孙子带着老婆在城里做些小买卖,偶尔回来探望一下,重孙女儿在省城大学快毕业,尽管想念却也不贪着多见面。老人家从不喜贺寿,曾说“很多人就是贺寿完被贺死的,贺寿就是糟蹋阳寿”。所以这一日他早就回拒了摆酒,甚至专门打电话让孙子孙女不用回来,打算自个儿在家煮个寿面就可以了。哪知两个晚辈一片孝心,一大早回家帮忙收拾里外,煮了饭炒两个简单的菜,这样既遵了老人的意,又可以三个人欢欢喜喜围在一张掉了漆的八仙桌上,团聚吃个午饭。哪知刚刚坐下动筷,徐老却被不请自来的县长他们拽上一辆轿车,孙子最近几年的小本生意被县长关照不少,只是站着笑嘻嘻地说:“你跟他们去吧!”此时徐老已经被拉进轿车,车门一关,他就不知道如何再开门了。车子呼呼掉了个头,车轮碾过一个小水潭,往县里面的玫瑰园酒店方向去了。
到此时徐老已对那些领导生出厌恶之心,上车就骂“一帮讨债鬼!讨债鬼!作孽!”边骂边跺脚,手不停地敲自己的脑门,他已入高龄,本就头发稀少,现在这么个不停地骚弄拍打,着实令人担心。李县长热脸贴冷屁股虽不是第一回,但在摄像机前被徐老这么骂还是头一遭,脸上堆着的笑突然没了,就如同刚刚戴着的笑脸面具忽地被谁摘走了,心想:这老头着实不知好歹,我好心好意供你好吃好喝,你却对我这般谩骂,什么道理!徐老接着大叫“我要家去!我要家去!我要找小昌!我要找小昌!”
县长此时不置可否,心头早已不爱搭理。秘书在那边打圆场:“老爷子啊,我们好心好意来给你贺寿,俗话说当官的都不打送礼的,你怎么能这样黄了我们县长的面子啊!”
徐老道:“我就是不高兴睬你们!你们只晓得哄我。”
秘书回道:“哎哟我的老爷子唉,你是我们临皋的宝,我们当然要把你好好服侍好了,这怎么叫哄你嘞?”秘书此时心想,县长现下已经生气,但如果就这样倒马回府,不免令县长更是没法下台,为今之计,唯有好好把这老头给安稳住了,把这饭局吃完再说。
徐老道:“哦,终于承认了,我是宝你们才这样子待我。你们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不就是要让我帮你们求钱嘛,我是临皋人,忙我也帮了不少了,你们就别再匝糙我了!”
秘书继续劝道:“瞧瞧老爷子话说的,这个怎么会是匝糙你呢?我们是在讨好你还来不及呢?”
“我不要你们讨好,你们怎么不讨好别的人。停车子!”
“老爷子,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有的事也不瞒你,是的,我们是靠你做了好多事,可是这不都是为了大家好吗?你看看这两年临皋的变化,你也有功劳啊!你看看这个窗子外,你看,那个是花木大世界,这个是天平大市场,往西就是化肥厂,我们再往前走一段就往东,那里是玫瑰园大酒店,旁边还有大超市,你要什么就有什么……不好吗?”
“嚼蛆子!你们这些大枪背,就以为我不晓得,临皋有变化怎么了,这些变化我们老百姓享受了多少?大酒店是只有你们才配吃的,要什么有什么的也只有你们,我们老百姓怎么可能,我们只有两只眼睛看看的权利!你看我隔壁的娟丫头还是过的那么个屌日子!还不如以前呢!呆华和小米两个呆货在我们镇上晃了二十几年都没的人问,告诉你们,实际上呆华真的不呆!说来说去还是你们这些吃屎的干部,只顾自己,哪管我们这些老百姓的死活!”李建国这时脸已经完全拉下来了,眼睛瞪着摄影师,而摄影师光顾着看徐老跟秘书吵架,根本就没注意到县长的脸色,摄像机就像拍戏一样拍着。
秘书一时无言以对,徐老也不指望他们能解释,又大叫:“停车子!停车子!我要家去!我要找小昌!小昌!小昌哎…你哥哥在外面挨人欺哦…你怎么好不家来了了。”喊着喊着,换作哭腔,老人眼里泛出浑浊的眼泪,秘书顺其意劝道:“老爷子,别哭了。小昌是哪个啊?他…”老人说自己是小昌的哥哥,听口气还在世间,那么这个小昌应该也是百余岁了吧,秘书接着问:“我打电话把小昌喊回来行吗?”老人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过年过节你不家来,我过生日你也不家来,我现在挨人欺了,小昌啊,你快点家来哦…”见秘书问无果,旁边的摄像师帮忙:“老爷子,你来告诉我小昌是哪个?”老人听到有人问小昌,哭声缓了缓:“小昌啊,你们…”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定在县长身上,“你都比不上小昌。”然后老人继续嚎哭。以前省城的专家得出的结论中说老人长寿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老人一辈子心性如水,平和柔润,于各种烦心事视之寡淡,就连曾经他的妻儿故去他也没有这样呼天抢地,如此这般的感情波涛是不利于老人们长寿的。可是也不知道为何,徐老今日此时竟然痛哭至此。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这个人突然变得如此脆弱,他口中的那个小昌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停车。”县长李建国板着脸很久后终于发话了,车很听话地停到二零四国道边上。他目光已经不愿意从徐老身上扫过,对着秘书看一眼后,说,“你跟我下来。”老人愣了愣,暂时停了吵闹,一个劲儿地看着县长,想从县长眼中看出些什么,可是县长就是一眼也不看他,老人懵了。秘书下车前对老人眨了下眼,老人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是看着他们下车,谈了两三分钟,县长坐上后面的一辆车走了。秘书重新回到车上,说:“老爷子,不管如何,咱们都到这儿了,我就陪你就去把这顿饭吃了好吧?”此时摄像师也改作用单反来记录,徐老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在车内四周看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车重新开起,奔向玫瑰园酒店。